西城。
天剛蒙蒙亮。
嵇恒便被屋外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了。
他睡眼惺忪的從榻上爬起,去到門口開了門。
屋門剛剛打開,胡亥就心急火燎的走了進來,見到嵇恒一副平靜模樣,胡亥有些急忙道:“嵇恒,這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還能睡得安穩的?你在城中難道就沒聽說過那個消息嗎?”
聞言。
嵇恒打了一個哈欠。
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無語道:“你說熒惑守心那事?跟我又沒有關系,我幹嘛要上心?”
胡亥一時語塞,急聲道:“這怎麽跟你沒有關系?你可知這消息傳出後,城中變成了何樣?各種流言蜚語疊出,就算官府派人明令禁止,也無法禁止,再怎麽任由這些流言風傳,大秦天下豈能繼續安穩下去?”
“你的那些想法也都要落空。”
這時。
一陣涼風吹過。
嵇恒也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天已經很冷了。
眼下已是到了十一月末。
已邁入到冬季。
嵇恒沒有理會在耳邊喋喋不休的胡亥,直接回到自己的卧室,給自己披了一件絨衣,感受到身體多了幾分溫度,嵇恒才邁步去到大堂,他雙肩拉聳的坐在草墊上,淡淡道:“你這大早上過來就爲這事?”
“這事難道還小?”胡亥一臉無語,急忙道:“現在城中都傳遍了,各種言語都有。”
“就我聽到的,有說這是上天執法星對皇帝坑殺儒生的警示,預示着天下将有災難将領,還有說是大秦的政事太過殘暴,引起了上天不滿,所以上天将會懲罰大秦,無論是哪種說法,鹹陽城中都已是人心惶惶。”
“你怎麽就能不急呢?”
嵇恒又打了個哈欠,冷笑道:“你急又有什麽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這是星象異動,爲天下人矚目,又非是堵就能堵住的,既然堵不住,那在這心急火燎又起的到什麽作用?難道還能讓世人都安甯下來?”
聞言。
胡亥滿臉心急。
他實在是鎮定不下來。
他急聲道:“嵇恒你往日如此聰明,對當下之事可有應付之策?”
嵇恒目光微阖,并沒有正面回答,隻是平靜的道:“熒惑是天象五大星之一,而這天象五大星分别是太白(金星)、歲星(木星)、辰星(水星)、熒惑(火星)、填星(土星),五星與三垣二十八宿一起,構成了世人認可的占星術的星象框架。”
“其中三垣是紫薇垣、太微垣、天市垣,也就是三大星區。”
“二十八宿是天空中相對靜止的二十八個星區,因其餘諸星常以不同路徑進入這些星區,或住或走入旅途歇腳,故稱宿,也稱舍,當然若是再籠統的區分一下,還可以分爲東南西北四個屬區,也即是所謂的東方青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
“戰國開始,天下各地的星象學便一緻認可心宿爲天上的‘明堂’,而世間的明堂是天子在宣明政教的殿堂。”
“熒惑守心,也被視爲神靈在本明堂顯身。”
“其大多被認爲是上天對統治者不滿,要對其下分野實施懲戒。”
“因而熒惑守心被視爲天降災難的預兆。”
聽到嵇恒如此清楚明了的說出熒惑守心的情況,胡亥卻是愣了一下,他在聽聞熒惑守心時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麽,還特意去詢問了宮中巫祝,在巫祝幾次講解後,他才堪堪明白其意,嵇恒是怎麽知道的?
星象之學可是天下禁術!
胡亥狐疑的看着嵇恒,費解道:“你既然對此事了解這麽深刻,爲何絲毫不感到驚慌?”
“這可是天降災禍!”
聞言。
嵇恒卻是不禁失笑。
天降災禍?
人類相比宇宙太過渺小了,上天又豈會單獨對人降下災禍?
不過他也清楚胡亥爲何會這麽擔憂。
華夏數千年曆史,君權跟神權一直在争奪,不過在之前一兩千年,都是神權占據主導,而也從商朝開始,神權漸漸爲君權壓制,到周朝時,更是直接演變成了君權天授,天人感應這套學說,天子就是神靈在人世間的化身。
這同樣也是天子的由來。
周朝的統治者希望可以通過神權來鞏固王權。
想到這。
嵇恒腦海中陡然浮現出幾句話語。
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元氣之所生,萬物之祖也。
這句話的含義其實是爲了證明天神的存在,即是指我們頭上的天空,就是這個世界的至高神,而大地則是天空的‘妻子’,天空和大地共同利用五行創造出來了人類,并策劃了整個人類世界的發展。
既然天空是神,那麽這個世界所有的自然現象,也都結合了天空這位神靈的意志。
統禦天下的帝王就是天空指定的人間掌控者。
而這套理論後面又爲漢代的董仲舒繼承發展,天人本一體,所以彼此之間會産生天人感應,百姓呢,就要遵從天的意志,來幫助天,也就是幫助帝王,維護王權的統治。
秦雖沒有直接繼承這套理論,但實則一直在深受其影響。
同時有了後續的泰山封禅。
也有了後世耳熟能詳的‘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玉玺。
雖然始皇将儒家驅逐出了朝堂,但儒家繼承發揚下來的君權天授、天人感應這套學說,一直在天下風行,也一直在影響着大秦。
甚至于這套理論,是統治者主動接納的。
因爲在古代自然災難往往決定了百姓的生死存亡,也即是說,一旦将君權跟神權綁定在一起,很容易就影響到底層百姓,并于此同時很容易爲底層百姓接受,如果他們不維護王權的統治,就會出現諸多災難,緻使天下無糧,民不聊生。
這也是爲何這套理論一出現就經久不衰。
即便是秦國,這樣一個相對務實的國度,也受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一切都是爲了更好地統治馭民。
即便儒家被驅逐出了朝堂,但儒家傳承下來的一些東西,實則依舊在秦廷内部存在,隻是從所謂的儒生,變成了方士、巫觋、星象師等稱謂,而這也是他之前在獄中說過的,天下士人何人不通儒?
法是儒。
其他的同樣也是‘儒’!
隻是表裏區别。
雖然秦從商鞅開始,便對神鬼一說進行了打壓,但神鬼之說,畢竟流傳了數千年,各地的淫祀層出不窮,最終秦國還是對此做出了妥協,默許了一些神鬼存在,不過要得到官方認可,也正因爲此,蔔筮等相關書籍,在天下一直淵源流傳,也不止是秦國,天下其他諸侯國同樣是這樣,甚至于天下各國後續都編有各自的《日書》。
各國都有一批專門從事這方面服務的‘日者’。
對于這種情況,嵇恒最初幾世,其實是對此嗤之以鼻的,隻是在幾世輪回之後,卻也漸漸明白了原因,與其說是‘封建迷信’,其實未嘗不是當時社會現實的映射,生産力和生活水平的低下,長期戰亂導緻的民不聊生,才是人民信奉禁忌的根本原因。
比如生個孩子,剛生下就死了,得一場大病,人就沒了,出個遠門,就被人殺了,好端端在家待着,也可能禍從天降,人們不了解其中的根本原因,也沒法逃避這些天災人禍,隻能把一切苦難的根源,算到超自然的神秘力量頭上,在現實之外尋求一種另類的寄托。
這種情況下神鬼之說自是大行其道。
說到底。
終究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欺欺人。
而今天下底層人迷信,統治者同樣對此深信不疑。
不問蒼生問鬼神。
這才是華夏數千年來的常态。
在九世輪回中,嵇恒其實試圖做過改變,隻是結果都很慘,遭到了天下群起而攻之,不僅引得朝臣口誅筆伐,更是受到了底層民衆的攻讦,最終全都草草收場,甚至是直接不了了之,根本就改變不了分毫。
但秦朝或許會是個例外。
因爲秦是法!
秦相較于其他國家,更爲務實,也相對唯物,對于神鬼一說,雖然同樣也迷信,卻還沒到其他朝代那樣不容置疑。
想到這。
嵇恒眼眸微微閃動。
不過很快這抹異樣就被隐藏了。
嵇恒淡淡道:“你方才聽了我是如何講解的嗎?”
“這是星辰是自然變動。”
見胡亥沒有反應,嵇恒揉了揉額頭,他也知道在這個‘神鬼數術’的時代,讓胡亥接受這是天體的自然運轉,其實是有些強人所難,因而他并沒有就此多說,隻是道:“熒惑守心,天降災禍,這個說法其實在我看來,并不是很重要。”
“重要的是始皇信不信。”
聞言。
胡亥一個激靈。
他臉上變得嚴肅起來,神色卻有些不确定,略帶遲疑的問道:“你認爲陛下會不會信?”
“會!”嵇恒斬釘截鐵的開口。
胡亥嘴角一抽。
他還以爲嵇恒會說出其他說法。
這不是跟現在一樣嗎?
嵇恒沒有理會胡亥的白眼。
他很肯定。
始皇曆史上的信了。
而且在熒惑守心之後,天下還傳出了兩件異事,一件是隕石刻字,另一件是楚水中撈出一塊玉壁。
曆史上,在這兩件事之後,始皇明顯感到了極大的壓力,在隕石刻字一事後,直接下令殺了周圍十裏之民,伐木焚山,這已足見始皇對這些谶語的忌憚,甚至是不惜痛下殺手,也要降低此事的影響力。
隻是效果并不佳。
大秦十月爲歲首,眼下已是十一月末。
即已步入了始皇三十六年。
距離曆史上始皇病逝隻有一年了,而嵇恒若是沒有記錯,他記憶中的這幾件事,都是在這一年出現的,也正是因爲天下冒出這麽多谶語跟預言,讓始皇深感不安,最終就算拖着病體,也要開啓第五次天下巡遊,爲的便是想像過去一樣繼續鎮撫天下。
可惜随着命殒沙丘,最終一切都結束了。
而且始皇對君權神授這套,其實暗地一直是認同的,不然也不會在開國時,征召大量儒生博士,并在制定典章時弄出國運、國色這些東西,還弄出什麽白帝、青帝,五行之說。
然正如王冠一樣。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想要享受君權神授的好處,自然也要承受上天的‘怒火’。
胡亥道:“難道真就沒有兩全之法?”
“連你都對此無計可施?”
胡亥有些不信。
嵇恒大笑道:“我也隻是肉眼凡胎,又豈能跟上天抗衡?”
“而且這神鬼之事,有時也不好說,歸根結底,最終會演變成何樣,決定權在始皇手中。”
“始皇若是不信,所謂的熒惑守心,又能對天下造成多少影響?不過多了一些流言蜚語罷了,最終還是會歸于平靜,然若是始皇信了,自有信的解決之策,此等星象之說,解釋權不是一直都在上層嗎?”
“你其實不用這麽擔心。”
“正所謂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船到橋頭自然直。”
“此事就算天下鬧得再沸沸揚揚,最終還是會找到解決之策的,隻是這所謂的災難,會變成真的天災,還是人禍,就要看朝堂的處置之法了。”
“這與我幹系不大。”
說完。
嵇恒伸了個懶腰,直接去到了後廚。
他要準備自己的早飯了。
胡亥雙眼狐疑的看着嵇恒,他感覺嵇恒沒有說真話,嵇恒很可能是想到解決之策了,隻是不想告訴自己,他在屋裏來回踱步良久,最終也是揮了揮袖,沒有再去深問。
胡亥離開不久。
公子高等人也相繼來了。
都是想向嵇恒尋求異象的解決之法。
對此。
嵇恒也是一視同仁。
隻道解決的關鍵在始皇身上。
在将諸公子相繼送走之後,嵇恒的小院才得以安靜。
他閑适的坐在躺椅上,給身子披上一層厚厚的毛皮,他此時對曹操的長歌行有了更深的理解。
他輕輕的哼唱着。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這幾句何嘗不是現實的真實寫照?”
“隻是始皇啊。”
“你終究還是來到了命運的十字路口。”
“而這一次你又會如何選?”
“如過去一般,還是揮劍決浮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