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
趙佗淡淡的掃了眼下方,又回頭瞥了眼呂嘉,隻是并未說什麽。
呂嘉朝趙佗微微颔首,眼角帶着肆意的笑。
大秦公子又如何?
最終還不是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間?
還妄圖收複人心,但想收複人心,哪有那麽容易?
眼下軍中嘩然一片,就胡亥這般公子哥,恐早就被吓得魂不守舍了,又豈會繼續在南海待下去?
不然注定淪爲軍中笑柄!
趙昧站在末梢,雙拳攥緊,眼中很是激動。
他是不願見到将士歸複大秦的。
若是南海自立,其父趙佗至少能稱王,而他日後同樣能繼承王位,這豈是大秦能給予的?
現在胡亥被吓住了。
顔面盡失。
隻怕根本沒有心思再去過問錢賞的事。
隻要這些錢賞最終不以秦廷的名義發放,到時反倒能成爲他們籠絡軍心的手段,其父趙佗爲南海主将,深得将士之心,若能廣惠士卒,定能讓南海将士歸心,等到時再切斷秦廷跟南海的道路。
南海自立可成矣!
在雲車下方的将領竟皆神色不一。
有的人眼中帶着擔憂,有的人滿是輕蔑戲谑,更有冷漠相對的。
見狀。
趙高卻不敢遲疑,連忙低聲道:“公子,軍中聒噪,錢賞也都通知下去,在近日也都會陸續發放,公子已無必要繼續呆在雲車上,還請公子先行離開,以免落人口舌,壞了公子聲名。”
任敖也勸道:“公子,現在底下将士思鄉情重,未免發生一些事端,還請公子暫且離去。”
他不敢說的太重。
底下将士眼下思鄉情重,但後續可就未必了,若有人突然心生怨恨,将矛頭指向胡亥,到時恐難以收場,爲了事态不朝着更難處理的方向發展,他隻能建議胡亥先行離開,以減少不必要的麻煩。
這時。
趙佗似才反應過來。
他朝前邁步,拱手道:“公子,底下将士軍心浮動,末将雖爲大軍主将,但也難保能說服将士,未免發生意外,末将懇請公子暫離。”
“等事态平息,末将定下令嚴查,定給公子一個妥善的交代。”
“請公子應允。”
其他将領也連忙勸說。
大營中的秦風聲浪已越來越響。
整個河谷混着嘶吼混着呐喊,編織成一曲蕩氣回腸的思鄉之歌。
聲浪足以震九霄。
胡亥蒼白着臉,雙腿更是發顫。
他的确被這場景吓住了。
雖沒有人當面呵斥,但他仿佛聽到了萬千士卒的怒嚎,似在質問,他們爲大秦做了這麽多,爲何不讓他們回家?爲何朝廷不信守承諾?爲何要一而再的欺騙他們?
那一句句秦風,在此刻皆爲叩問。
叩的胡亥心神不甯。
叩的胡亥大驚失色。
叩的胡亥心亂如麻。
他甚至在這一瞬間失神了。
腦海一片空白。
在諸将領的勸說下,胡亥漸漸回過神來,他雙眼驚懼的看向雲車下黑壓壓的大軍,心中也是生起一股焦躁跟憤怒。
他感覺自己失了顔面。
下意識。
胡亥就想張口怒罵。
隻是話到嘴邊,卻不敢說出去。
人群中。
見胡亥欲言又止,呂嘉跟趙昧眼中露出一抹失望,他們是希望胡亥發怒的,胡亥若是發怒,無疑會激怒軍中士卒。
到時情況無疑會更加嚴峻。
秦廷也會更失軍心。
隻是胡亥最終還是保持了理智,雖臉上滿眼愠色,但最終并沒有罵出口,隻是身子氣的發抖。
或呂嘉跟趙昧根本想不到。
胡亥這不是保持理智,完全就是被懾住了。
他朝趙佗等人點點頭,而後直接邁步,想走下雲車,隻是在行進間,卻感覺肋間有什麽東西在蹭着。
一念間。
胡亥心神就鎮定下來。
他沒有再繼續走,面色帶着幾分異樣。
他看了看趙佗等人,又看了看下方高喊的士卒,雙腳站定,伸手從袖間取出了那第三份錦囊。
見狀。
雲車附近的将領都是一愣。
就算是趙高,也有些不明所以,不知胡亥何時在袖間放了個錦囊。
四周将領依舊在力勸着。
胡亥仿佛充耳未聞,根本沒有再理睬。
他将這份錦囊打開,當着衆人面看了起來,原本還在勸說的衆将領,也一下安靜下來,隻有下方士卒依舊在縱情高歌。
胡亥淡淡掃了幾眼羊皮上的文字。
心神徹底鎮定下來。
他沒有再往外走,而是重新走了回去。
重新站到了雲車正前面。
胡亥的心神依舊很是緊張,隻是出于對嵇恒的信任,他選擇繼續走回來,第三份錦囊,嵇恒曾說過,若自己在南海遇到要命的事時可以打開。
在胡亥看來。
眼前的情況就已很是要命。
雲車附近更加安靜了。
趙佗、呂嘉等人滿眼困惑,很是不解胡亥的舉止。
前面胡亥分明大驚失色,爲何看了一張小的羊皮紙,就有這麽大的改觀,難道那份羊皮紙上記了什麽奇謀良策?
但這絕不可能!
呂嘉目光一寒,心中滿是不屑。
南海距離秦廷太遠了。
他們這邊對秦廷發生的事知曉的不多,但秦廷對他們這邊發生了什麽,同樣知道的很少,就算胡亥再機敏,也根本料不到他的所作所爲。
更不可能提前想好對策。
甚至于.
若非胡亥提出分發錢賞,他都不會出此下策,連他自己前面都沒料到,胡亥又豈能算到?
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試圖挽回顔面罷了。
想到這。
呂嘉心中一定。
他不僅不再擔憂,甚至還有些期待。
他倒想聽聽,這大秦公子,在此時此刻,又能說些什麽?
趙佗目光陰晴不定。
他不時看向呂嘉,又不時看向胡亥,最終目光落到自己長子趙昧身上,而後長長的歎息一聲。
呂嘉跟趙昧私底下的小動作,他是一清二楚。
隻是并未出手阻攔。
甚至,他自己心中同樣是有想法的,隻是他對秦廷始終抱有敬畏跟不安,因而很多事全都不曾知曉。
而且在南海征伐九年,他其實也是身心俱疲。
尤其是見到太多熟識的将領身首異處,被各種惡疾、瘴氣重創,最終殒命的場景了,他對秦廷也有着不小的怨氣。
因而最終選擇了放任。
若是真爲秦廷察覺,大不了将呂嘉給殺了。
若是秦廷未察覺,他趙佗一脈,不說在南海自立,至少能盡掌南海,到時家族門蔭,至少能庇護數代人。
也不枉他在南海經營這麽多年。
趙佗收回目光。
眼中已無半分神采,仿佛整個人已雲遊。
胡亥深吸口氣。
他看向趙佗,最終看向任敖,開口道:“任敖,你去通知軍中傳令吏,告訴他們,讓将士們安靜下來,我胡亥有話要說。”
任敖一怔。
他遲疑了一下,也是連忙照辦。
胡亥長身而立,就這麽站在雲車前,感受着熱浪拂面,五月的南海,氣候已很炎熱,胡亥卻面不改色,但若是細看,隐隐能發覺,他的手掌在輕微顫抖。
雲車附近肅然一靜。
無人開口。
全都目光驚疑的看着胡亥,都很好奇胡亥要做什麽?
軍中無小事!
目下下面的士卒隻是高歌思鄉之情,若是胡亥說了些不合時宜的話,激起了士卒的憤怒跟不滿,到時情況可就難料了。
一旁趙高目光陰翳。
他看着胡亥,眉頭緊皺着,心中卻一直想着,那個錦囊。
最終。
他想到了嵇恒!
胡亥在離開前去見過嵇恒,也向嵇恒詢問過一些事情,這錦囊恐就是那時嵇恒交給胡亥的。
但胡亥竟完全沒有告訴給自己。
這讓趙高心生怒意。
以及恐慌。
種種迹象看來,胡亥越來越不信任自己了,自己這十幾年盡心盡力的在服侍胡亥,結果還敵不過嵇恒的大半年?
趙高心中怒火中燒。
他很不甘。
胡亥是他最後的希望。
他絕不容許有人将他的希望給奪走。
誰都不行!!!
半刻鍾後,在傳令吏的傳令下,原本震天響的秦風停下了。
大營之中肅然無聲。
這時。
胡亥并未立即開口,而是恭敬的朝下方一禮,随後才高聲道:“我胡亥感激各位将士願意安靜下來,聽胡亥幾句言語。”
“我前面說過。”
“大秦不會忘記你們,天下不會忘記你們,華夏更不會忘記你們。”
“你們對天下是有大功的。”
“從十幾二十幾年前開始的平定天下戰亂,一統山河,到後面的驅除匈奴、夷滅百越,你們爲大秦做了太多太多,而且無怨無悔,在朝廷的政令下,你們義無反顧的走出函谷關,義無反顧的踏上陌生的土地,義無反顧的爲大秦驅使。”
“隻是這麽多年的背井離鄉,這麽多年的舍棄家庭,當真無怨無悔?”
“我胡亥不敢這麽認爲。”
“你們心中其實是有怨、有恨的。”
“這都是正常的。”
“或許你們心中很是不解,爲何大秦一統天下之後,還要驅除匈奴,還要出兵百越?就因爲百越曾是楚國之附庸,便理所應當要納入大秦?”
“爲何天下戰事久久不能平息?”
“爲何你們爲天下做了這麽多,但卻始終沒有辦法過上真正的生活?”
“你們或都有疑惑。”
“我胡亥同樣也有,甚至比你們更多。”
“隻是後面我明白了。”
“有些仗看似沒有打的必要,但實則并非如此。”
“大秦過去爲天下視爲虎狼,隻是虎狼尚且有打盹之時,但大秦的戰争卻好似永遠沒用止盡。”
“事實當真如此?”
“七國間的戰争打了二百年,而大秦的戰争隻打了十年。”
“而一統天下之後,大秦又用了十年,掃平南海北疆的隐患,難道大秦真就那麽嗜戰如命?”
“非也!”
“大秦有不得不戰的理由。”
“大秦自來善戰,但并不真的好戰。”
“大秦的戰争隻有一個目的。”
“太平!!!”
“大秦用十年時間結束諸侯亂戰,又用了十年時間平定匈奴百越的隐患,而這一切都是爲了天下太平。”
“匈奴對大秦的威脅,你們恐都知曉,匈奴大軍隻需從隴西、北地出兵,就能輕易的威脅到關中,大秦豈敢視而不見?那豈非是置關中數百萬民衆的死活于不顧?”
“朝廷能這麽做嗎?”
胡亥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很多。
聲震如雷。
“南海是同樣的道理。”
“你們在南海呆的時間比我久,對南海的情況比我更了解,也深刻知曉越人的兇殘跟殘暴,越人從來都沒用屈服過朝廷,從大秦滅了楚國之後,這些越人久一直越過邊境,襲殺我大秦的子民。”
“這十幾年間,受害者數以萬計。”
“這難道不觸目驚心?”
“若朝廷不出兵,北疆能太平?南海能安甯?”
“朝廷修長城,爲的是什麽?爲的就是将匈奴徹底阻隔于大秦之外,讓大秦的子民今後不用再經受匈奴的擄掠。”
“朝廷派大軍夷滅南海,爲的是什麽?”
“爲的就是将越人徹底夷滅,将未來能威脅到南疆安甯的越人徹底趕走,或者覆滅,爲的是讓南疆獲得數十年,甚至更久的太平。”
“你們後十年的作戰,并不僅僅是爲了大秦。”
“更是爲了自身。”
“你們打仗,是爲了讓後人今後不用在打仗,爲了他們不用再流血犧牲,你們都是百戰之卒,尚且這麽艱難,若是換成你們的後人,你們認爲到時會犧牲多少?又有多少能活着回去?”
“就實而言。”
“朝廷是等得起的。”
“朝廷能等,但其他人呢?”
“匈奴、百越會一成不變?過去草原有多少胡人部族,現在又有多少?眼下都被頭曼給統一了,百越過去數百越人部族,今後難道不會如胡人一樣?整合起來的百越部族,經過數十年修整,到時再想平定,隻會付出更大的代價。”
“但現在随着大秦不斷征讨,匈奴已北卻數百裏,越人隻能苟延殘喘,不日就要徹底覆滅。”
“而這一切都是你們做到的。”
“你們用自己十年的時間,爲天下換來了幾十年,甚至更久的太平。”
“你們是天下真正的英雄!”
“我胡亥替父皇、替大秦、替被你們庇護的大秦子民感謝你們。”
“胡亥拜謝衆将士!”
胡亥恭敬朝下方将士行了個大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