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化。”扶蘇低語。
“嵇先生大肆使用隸書,還提出用一些标識,減少識文斷字的難度,難道真是爲了将知識繼續下移?隻是這般做,恐會受到極大的阻力。”
“自古以來,知識爲上層獨有。”
“雖經曆了周時的‘天子失官,學在四夷’,但真正流落到底層的,終究隻是少數,随着天下太平,知識無疑再度向上集中,貴族們可不會想着将知識傳給底層,其中會遭遇的困難定會無比巨大。”
“嵇先生當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扶蘇面露遲疑。
他并不懷疑嵇恒的膽量。
天下恐就沒有嵇恒不敢幹的事。
但嵇恒畢竟隻是張張嘴,最終落實的是大秦朝堂,他已非是當初不谙世事的毛頭小子,也體會到了朝堂的複雜,尤其是人心之自私。
甚至。
他都不認爲嵇恒的想法能得始皇同意。
知識這東西,對朝堂而言,無疑是馭民、愚民的大殺器,若是下移到底層,隻會生出很多的變數。
那時恐就不是朝廷能控制的了。
扶蘇沉吟片刻。
他實在不敢妄加揣測嵇恒的心思。
想了想,徑直去了一趟少府,從少府提了一袋錢币,準備去見一見嵇恒。
心有疑惑,求問便是!
此外。
他現在也很想清楚,嵇恒接下來要做什麽。
随着對朝廷的了解越發深入,他就越感受到其中的束縛跟桎梏,這股束縛跟桎梏來自方方面面,不僅有朝臣,有地方,還來自人的私心。
他近來已感覺自己似陷到了其中。
這令他有些驚恐。
因而他迫切想聽一下嵇恒的建議,試圖将自己從中掙脫出來,避免長時間受到影響,最終讓自己徹底深陷進去。
他對自己有自知之明。
他并不是一個才智卓絕的人,甚至從某種程度而言,他是一個愚笨的人,不思變通,缺乏遠見遠謀,因而是需要有人對自己加以引導的。
而這個人目前是嵇恒。
也唯有嵇恒有這個目光,有這個眼界,能幫助自己看清虛妄。
想到這。
扶蘇看向四周,朝魏勝道:“去備車馬,我要去一趟西城。”
“諾。”魏勝連忙應諾。
沒多久。
扶蘇就到了嵇恒門口。
大門是開着的。
裏面并非隻有嵇恒一人。
跟嵇恒并靠的地方,有一個青年同樣在躺着。
見扶蘇突然過來,胡亥卻是吓了一跳,連忙從椅子上站起,畢恭畢敬的道:“見過大兄。”
扶蘇眉頭一皺。
他看了看胡亥,又看了看嵇恒,最終并未多說,隻是朝嵇恒道:“嵇先生,你上月讓侍從墊上的錢糧,我已償還了。”
嵇恒從躺椅上站起,輕笑道:“你若是再不送來,我恐就要喝西北風了,随便坐吧。”
扶蘇苦笑一聲,還是開口辯解了一下。
他道:“扶蘇這段時間忙于各種政事,一時有些脫不開身,但也的的确确是忘記了,還請先生見諒。”
嵇恒微微額首,并沒就此多說。
扶蘇列席坐下。
胡亥面露猶豫之色,最終卻不敢再去坐躺椅,隻得老實的坐在席上,臉上也是寫滿了郁悶。
扶蘇拱手道:“得先生相助,懷縣沉船之事得到了妥善處置,相應的商賈也被繩之以法,懶政怠政的官員也大多得到了處置,現在關中民衆對朝廷又重新充滿了信任,這都是先生的功勞。”
“請先生受我一拜。”
扶蘇起身朝嵇恒行了一個大禮。
嵇恒面色如常,淡淡道:“你其實用不着謝我,我的确有所出手,但這隻是一筆交易,最終做事的是大秦朝堂。”
扶蘇搖頭,道:“若非先生相助,關中這次的事,短時都難以安定,若爲六國餘孽抓住機會,關中恐還會陷入不小的麻煩,若是耽擱了春耕,隻怕對關中的治理也會有不小的動搖。”
“先生何須這般謙虛?!”
嵇恒默然。
扶蘇見狀也并未就此多言。
他轉口問道:“先生,眼下朝廷錢糧充足,民心可用,不知以先生之見,接下來又該如何做?”
“天下疲敝,扶蘇雖不才,卻也想天下盡早歸複長久安甯。”
“我今日去見了高、将闾幾人,聽聞他們眼下正按先生之意,在籌備整理一份‘教化之書’,扶蘇對此卻是有些好奇。”
嵇恒輕笑一聲,問道:“伱認爲這是爲何?”
扶蘇遲疑片刻,開口道:“依我之見,先生是在爲日後做考慮,當今天下因爲學習的成本很高,因而知識大多傳于貴族豪強之間,并不爲底層所知,先生此法,意在将知識繼續下移,效仿當初的‘學在四夷’。”
“造就更多人才。”
“繼而解決大秦人才短缺之困。”
嵇恒搖了搖頭,笑道:“我并沒這個想法。”
“你既然去見過高、将闾等人,也當知曉,我讓他們整理的非是什麽學問、知識,隻是最爲簡單的識文斷字,因而知識依舊掌握在上層。”
“并不會輕易流落到下層。”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認爲我此舉意在動官吏,爲大秦培養一大批官吏,繼而讓朝廷有更多的選擇,不用再受制于朝臣,也不用再面對官吏短缺的情況,但這并非我的主要目的。”
“我的目的是填補軍功爵的大窟窿。”
“這幾個月,朝廷通過‘官山海’等一系列舉措,從商賈跟齊地收上來大筆的錢糧,但相對上百軍的秦軍,以及滅國、驅逐匈奴、南取百越的功績,這點錢糧根本就不夠,而且是遠遠不夠。”
“正如我之前所說。”
“軍功爵制的崩潰已迫在眉睫。”
“也必須去解決了。”
“解決之法,當實虛并濟。”
“唯有盡最大程度的去滿足将士,才能将大秦立國這些年承諾的東西,以另一種形式得到兌現。”
扶蘇額首。
嵇恒的确說過這話。
隻是其中什麽是實,什麽又是虛呢?
嵇恒并沒有急着解釋。
他開口道:“這段時間,官府對商賈跟官吏都有動手,眼下商賈跟官吏人人自危,已不适合再有動作了,若是再有動作,隻怕會激起官吏強烈的不安,到時恐就結果難料了。”
“關中這邊隻能就此作罷。”
“至于你所想的動官吏,根本就是白日做夢。”
“大秦本就對天下控制力不足,又豈能輕易的對朝臣動手?這豈不是在‘君逼官反’?”
“大秦可以去撩撥官吏的心弦。”
“但不能太過。”
“一旦過了火,恐會引火燒身。”
“而且知識這東西,眼下爲少數人掌控,而這部分人多爲天下有權有勢有财之人,想從這些人的口中虎口奪食,即便是始皇,恐也不敢輕舉妄動,一旦惹得各方不滿,到時就算是始皇恐也未必能壓的下。”
扶蘇臉色微變。
他仔細想了想,的确如嵇恒所說。
他道:“那先生此舉又究竟是何用意?”
嵇恒冷笑一聲,淡淡道:“隻是解決軍功爵制的窟窿。”
“軍功爵制想得到妥善的處理,就必須安撫上百萬的将士,而按照軍功爵承諾的,大秦将賞賜士卒相應的田宅、錢财等,而關中的田地早就被瓜分幹淨了,錢财同樣缺口很大。”
“這都不是朝廷短時能解決的。”
“之所以能一直壓着,主要是大秦一統天下時,六國中不少國家是直接出城投降的,所以将士是沒有打仗,軍功卻是算上去了,正因爲此,将士雖然對朝廷有不滿,但基于始皇的威望,以及對大秦的信任,将士才依舊願意相信。”
“隻是這些年,大秦北卻匈奴、南取百越,功賞同樣沒有兌現,加之還将大量的士卒舉家遷移到北疆跟嶺南,這無疑激起了士卒的不滿,軍中對朝廷的不滿情緒正在不斷加深。”
“眼下這股不滿已很是嚴重。”
“想解決,也遠比想象的要困難,因爲大秦就是給不出那麽多錢糧,也沒辦法從關中擠出那麽多田地出來,所以隻能另辟蹊徑。”
扶蘇肅然端正。
他知道嵇恒要講真正的東西了。
他也很好奇,這識文斷字,怎麽能解決軍功爵的問題?
這兩者似乎并無交彙。
胡亥也正襟危坐,好奇的看了過去。
嵇恒道:“正常來講,朝廷想解決此事,隻能給出對應的田地跟錢糧,但這都不是朝廷能給出來的,因而給田地跟錢糧是行不通的。”
“而除了田地跟錢糧,其他東西士卒也難以認同。”
扶蘇點頭。
田地跟錢糧是實打實的。
也是民衆最爲看重的,若能用其他東西替換,隻怕官府早就這麽做了,之所以沒替換,就是找不到能替換的。
嵇恒臉上露出一抹笑容,淡淡道:“世上大多數人操勞一生,不過是爲了錢糧衣食,但你們可曾想過,他們孜孜不倦的勞作,換來的錢糧衣食,除了解決自身溫飽,還會用在何處?”
“啊?”扶蘇跟胡亥同時驚異出聲。
兄弟兩人對視一眼,滿眼困惑。
扶蘇沉吟片刻,緩緩道:“世人辛勞,所求不過溫飽,除了解決溫飽,還能用在何處?”
“他們甚至都不能稱之解決溫飽。”
“隻能算作填腹。”
“再則。”
“黔首哪有多的錢糧?”
若沒有走過開國路,深入下過地方,他恐對民間情況了解不到多少,但正是因爲真正的到過地方,去了解過地方的情況,他才深刻的知曉,地方的貧窮,食不果腹,衣不裹體那是常事。
不少家庭甚至隻有一套衣服。
誰出門誰穿。
這種情況哪還有多的錢糧?
嵇恒比他對民間的情況了解的多,爲何還會說出這種話?
他滿心費解。
胡亥同樣充滿了不解。
嵇恒搖了搖頭,淡淡道:“你們會錯意了,若是一個人沒有成家,家中有百畝田地,就算不全部耕種,恐也能自知自足,隻是官府不會容許這種情況,因而黔首辛勤勞作,除了保證自己溫飽,更是爲了家庭。”
“家”扶蘇低語。
嵇恒額首道:“就是家,隻是很多人習慣把個人跟家庭混爲一談,但實則兩者并不一定能對等,你們也都下意識認爲,勞作是爲了家庭的溫飽,所以家庭對黔首而言很是重要。”
“而這便是破局之處。”
“家永遠是人最溫暖的地方。”
“士卒在外省吃儉用,出生入死,爲的是什麽?”
“爲的正是這個家,爲了讓自己的家人能過的好,也爲了讓自己的家人,今後不用再遭這些苦難,所以他們不會輕易松口,因爲在他們眼中,最切實最實在的東西就是田地跟錢糧。”
“也最能傳給下一代。”
“所以從士卒本身出發,沒東西能讓他們認同。”
“但若是放在家庭裏就未必了。”
聞言。
扶蘇隻覺毛骨悚然。
他深深的看着嵇恒,卻是有種看到鬼一般,嵇恒這算計太毒了,他知道士卒不會輕易松口,尋常的東西也沒辦法讓士卒認可,所以他根本就不管士卒自身,而是直接放眼于家庭。
但家是社會穩定的基石。
稍有處理不當,大秦恐就要出大事。
扶蘇面色微白。
甚至都不敢喘粗氣。
嵇恒淡淡的掃了扶蘇幾眼,知道扶蘇又想岔了,他還沒那麽失心瘋,用家庭去威脅上百萬将士,那就算有上萬個腦袋,也禁不起砍。
他冷聲道:“士卒在外拼殺,爲的是家庭,而真正論下去,其實是爲的自己的後代,在能維持果腹的情況下,他們其實是樂于見到錢财耗費在後代身上,而這才是我讓高、将闾他們編書的原因。”
“硬的不行,那就來軟的。”
“士卒本身走不通,那就通過其子嗣。”
“過去識文斷字基本被士人等階層壟斷,鮮少能爲底層擁有,秦人雖對儒生很是不屑,但真出了事,還是會畢恭畢敬的請識字的布衣士子出手,他們過去隻是沒有辦法識文斷字,若是官府給他們後代機會呢。”
“他們恐就會開始權衡田地跟知識的價值了。”
“隻要有人動了心,目的就達到了。”
“隻要後續朝廷稍加引導,就會有越來越多的士卒,在家中有足夠養活一家人的田地後,把其餘的功賞用來培養子嗣上。”
“因爲對他們而言,知識那是上層人才能掌握的。”
“他們的子嗣一旦習的,豈非有機會能從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賤民’,成爲大秦的吏,成爲士人,成爲貴族?!”
“士卒在外出生入死爲的就是子孫後代。”
“但獲得田地錢财最終又能如何?依舊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世世代代繼續爲黔首,遇到災年,恐還要到處逃難,但若是有識字之能,至少也能算得上是一個布衣士人了。”
“這兩者間的差距可是很大的。”
“而但凡有點見識,亦或者有點野心的人,在他們的眼中,官府給與他們子嗣上學的機會,是遠比功賞得到的田地錢糧更有價值的。”
“畢竟.”
“這是能實現階層跨越的!”
扶蘇跟胡亥良久無言。
經嵇恒開口,他們才意識到一件事,對他們而言,識文斷字,學習知識,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落到底層黔首眼中,卻近乎是上天恩賜。
黔首一生除非是真的沒法活命,不然他們的一生都是爲了家庭。
而一個家庭最重要的是延續。
嵇恒正是清楚認識到了這點,所以他沒有選擇從黔首自身出發,而是選擇從黔首的後代出發,通過黔首的子嗣,來動搖黔首對田地錢糧的堅持。
最終讓黔首認可這種解決之法。
這些年來,朝廷想了很多辦法,試圖讓黔首松口,但一直沒有做到,甚至于後續爲了強行對象,将大量秦人遷移向南海北原,引得秦人怨聲載道。
胡亥就記得一件事。
當初始皇南巡時,曾到過南海,當時始皇問過趙佗一句話。
南海大軍,軍心穩定否?
他當時年歲尚輕,并不懂其中含義,但今日聽了嵇恒的話,也是赫然驚覺,隻怕當時始皇就已意識到了問題,所以才特意問了趙佗,後續趙佗的答複是‘南海秦軍老秦人,何變之有?’,這才讓始皇最終放心。
但現在嵇恒另給了一個解法。
不同于尋常。
而是從家族的延續跟前景爲出發,跳出功賞隻能兌現給士卒的角度,從而讓出了一個更切實可行的辦法。
扶蘇深吸口氣,心緒久久難平。
他依舊有些恍惚。
他其實已明白了一些東西。
識文,對他們而言,很是稀疏平常,但對黔首而言,卻很難能可貴,因而朝廷隻要開了這個口,就可以借此解決掉很多士卒的功賞問題。
原本該賞賜的田宅錢糧都可以免去。
唯一給出的就是授業。
但相對于實打實的田宅錢糧,派一些人去給一些孩童講課,對官府而言無疑是很劃算的,因爲隻是簡單識字的話,在官府眼中并不值多少錢。
他擡起頭,看向嵇恒,眼中滿是敬畏。
嵇恒這一手太絕了。
在黔首眼中,田宅錢糧的确價值很高,但跟知識相比又明顯有些不值,而在官府眼中知識是很低廉的,正是這麽一來回倒騰,官府當下棘手的問題,頓時就迎刃而解。
高!
實在是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