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門緩緩打開。
嵇恒正坐在屋中,用陶罐煮着水。
扶蘇進到室内,躬身道:“扶蘇見過先生。”
“我知曉先生想叫我平日多思多想,不要過于依賴他人,但這次情況危急,不得不請先生出手。”
說完。
扶蘇将手中酒壺放到案上。
嵇恒淡淡的掃了眼,将酒壺放到自己身後,緩緩道:“有酒一切好說。”
“說吧。”
“這次想請教什麽?”
扶蘇躬身作揖,一臉肅然的将懷縣發生的事說了出來。
嵇恒靜靜的聽着。
不時給爐子加一點柴火。
說完。
扶蘇道:“眼下上萬鈞鹽鐵沉入水中,沒多久就要開始春耕,在過去數月,地方黔首大多縮衣緊食,爲的就是這次春耕,眼下發生了這麽棘手的事,若是處理不好,恐會引起民嘯。”
“還請先生出手。”
嵇恒面色如常。
他用一塊沾水的粗布,将已是沸水的陶罐提起,将陶罐中的沸水,倒入兩個精美陶碗中,陶碗碗底下放置了一些茶葉。
嵇恒笑着道:“嘗嘗。”
“這是我前段時間無意發現的茶葉。”
“信陽毛尖。”
“這種茶葉正常來講,當過三道水,不過我隻一粗人,那種細活,實在有些不習慣,隻能牛嚼牡丹,嘗個囫囵模樣。”
說着。
嵇恒将陶碗推了過去。
茶香撲鼻。
扶蘇看着清亮的茶水,隻得苦笑一聲,局勢都這麽危急了,他哪還有心情喝這什麽茶。
但眼下也隻能伸手接過。
扶蘇将茶碗放置一旁,凝聲道:“嵇先生,非是我急切,隻是局勢緊迫,還請先生盡快出手。”
嵇恒淡淡一笑,問道:“你很急?”
扶蘇點了點頭,道:“事關關中穩定,扶蘇豈能不急?”
嵇恒吹了吹茶碗,隻見茶碗泛起一陣陣漣漪,碗底的茶葉更是有部分飄到了上方,在茶碗上遊蕩着。
嵇恒道:“急能解決問題嗎?”
扶蘇搖頭。
“既然解決不了,那就先喝茶。”嵇恒道。
扶蘇苦笑一聲,隻得照做。
隻是茶水太燙,扶蘇也隻得連忙将茶碗放回案上。
嵇恒搖了搖頭,道:“心亂就會失分寸,失了分寸隻會慌張,越慌張就越容易出事,你身爲大秦長公子,理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你心亂了。”
扶蘇起身,躬身道:“讓先生笑話了,扶蘇的确心緒急躁了,關中穩定在扶蘇看來是大于一切的,而今鹽鐵之事,事關上千萬人口生活生計,扶蘇受始皇之命處理此事,豈敢不戰戰兢兢。”
“這茶.”
扶蘇看着被自己灑出大半的茶碗,也是苦笑道:“扶蘇實在喝不下去,還請先生見諒。”
嵇恒喝了一口,淡淡道:“伱其實可以嘗嘗的。”
聞言。
扶蘇深深的看着嵇恒,卻是不知嵇恒意欲何爲,他自認将其中危機已說的足夠清楚明白,以嵇恒之才智,不可能想不到此事的影響,隻是爲何嵇恒還這麽淡定自若,仿佛對此事絲毫不在意?
扶蘇看向了茶碗。
他猶豫了一下,再度坐了下去,将發燙的茶碗拿在手中,輕輕的吹了幾下,将碗中茶嘗了一口,喝完,不禁眉頭一皺。
“滋味如何?”嵇恒道。
扶蘇道:“微苦。”
“那你不會喝茶,我喝起來微甜。”嵇恒自得的笑了笑。
扶蘇看着手中茶碗,遲疑了一下,又拿起嘗了一下,但味道并沒什麽變化,依舊是微苦。
扶蘇道:“嵇先生這茶或的确不合我口味。”
“初嘗的确感覺味苦,後面慢慢就會甜了。”嵇恒又小飲了一口,很是享受的将茶碗放下,淡淡道:“你現在靜下來了?”
扶蘇苦笑着搖頭。
嵇恒輕歎一聲,搖了搖頭道:“你剛才說滿載鹽鐵的船隻沉沒,數以萬鈞的鹽鐵沉入了水中,那就你目前所知,對此事是如何看的。”
扶蘇肅然端坐。
他知道,嵇恒終于理起了正事,連忙道:“此事實則當分爲兩件事來看待,一來是沉船,二來是鹽鐵。”
“鹽鐵事關民生。”
“沉船事關刑案。”
“那你認爲哪件更重要。”嵇恒道。
扶蘇想了一下,認真道:“當是民生,船隻已沉,就算查出一些問題,也無法将水中沉沒的鹽鐵找回,因而更重要的當是安民穩民。”
“民生爲大!”
“商賈也是這麽想的。”嵇恒道。
扶蘇一愣。
他有些不明白嵇恒這話的意思。
嵇恒并沒有就此多說,隻是道:“聽你前面說,此事已全權交予你處理,那你在來我這前,恐已做出了一些布置,說說吧。”
扶蘇微微颔首,道:“的确如先生所講。”
“在來時,我便吩咐廷尉府去嚴查這次的落水沉船,也吩咐少府即刻去關東各地籌集鹽鐵,以盡快解決鹽鐵缺少之事,另外也派人去封鎖消息,盡量将此事壓下來,以免激起關中生變。”
“先生認爲可有不妥?”
扶蘇看向嵇恒。
“你不當問我,當去問商賈。”嵇恒悠然平茶。
“問商賈?”扶蘇皺眉。
“你若是商賈,長公子的布置,你認爲自己想不想得到?”嵇恒道。
扶蘇眉頭一皺,思索了一下,凝聲道:“應該想得到,這些事自來都是這樣處理的,商賈沒可能想不到。”
“那我再問你,你認爲此事是有意還是無意?”嵇恒道。
扶蘇心神一凜,沉聲道:“我認爲此事或有蹊跷。”
“那就是有意了?”
扶蘇猶豫了一下,最終肯定的點點頭。
嵇恒嗤笑一聲,不屑道:“既然商賈是有意的,那你認爲你的這些辦法,有多少能起到作用?他們既敢這麽做,又豈會沒有針對手段?”
扶蘇面色一變。
他驚疑道:“可朝廷目下似乎隻能這麽做。”
“商賈也是這麽認爲的。”
扶蘇皺眉更緊了。
他深深的看着嵇恒,無奈道:“扶蘇愚笨,還請先生直言,朝廷難道還能有其他處置辦法?”
嵇恒吹着茶水,淡淡道:“有無辦法另說,但不要落入到别人的想法中,這一點很關鍵。”
“有心算無心。”
“你的一切所思所想,都在别人的算計中,想要自如的解決問題,又豈會那麽輕易得償所願?”
“現在你還急嗎?”
聞言。
扶蘇苦笑着搖頭。
經嵇恒這麽一說,他也回過神來了。
自己前面過于慌張了。
也失了分寸。
嵇恒緩緩坐直身子,正色道:“正如你所說,商賈是有備而來,這次的沉船事件,多半是謀劃良久,爲的是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商賈是何居心,你現在能否猜到?”
扶蘇搖頭。
他又豈知商賈的心思?
不過商賈手筆這麽大,這次所圖恐不會小。
嵇恒道:“既然不知商賈具體是何想法,那就不要管,隻當不知道,商賈算計他們的,你做你的。”
“這就是我給你的處理之法很簡單。”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不要被對方牽着鼻子走,按照自己的邏輯和方法去執行自己的計劃,總之一句話:要掌握主動權,不要輕易被對方打亂了節奏。”
“不要試着去見招拆招。”
“一旦陷入到對方的想法,想掙脫出來可就難了,若是徹底深陷其中,最終隻會爲對方奸計得逞。”
“所以不要急。”
“在頭腦不清楚時,不要輕易做決斷。”
聞言。
扶蘇臉頰微燙,有些羞愧難當。
這半年來,嵇恒一直教導自己,要有獨立的思考能力,他自認爲自己也做到了,但這次遇到棘手之事,才赫然驚覺,自己之前是在自欺欺人。
自己連遇事不慌都做不到。
還談什麽獨立思考?
扶蘇拱手道:“扶蘇記住了。”
嵇恒微微額首,繼續道:“現在重新審視這件事,正常來講,大多數人遇到這種影響上千萬人的事,下意識都會去維穩,以民生爲重。”
“這是人之常情。”
“但這般想法太過普遍,也很容易被人想到,若商賈真是有意而爲,定然是有周全計劃,朝廷想妥善解決根本不容易。”
“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因而有時當使用逆向思維。”
“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你前面說這件事可分爲兩件。”
“我認爲是三件。”
“一件是鹽鐵入水引起的民生問題。”
“一件是沉船本身的問題。”
“但很多人都忽略了一件事,就是鹽鐵本身。”
“鹽鐵是什麽?”
“錢!”
“現在船沉了,朝廷的商稅也随之沒了,少了這麽一大筆錢财,難道不應該有人對此負責嗎?”
嵇恒這一番話下來,扶蘇卻是愣住了。
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全新角度。
也根本想不到。
自古以來遇到這種事,首要的便是濟民,而後查案,根本就沒人想過再去追究錢财缺失的問題。
扶蘇暗暗想了想,感覺的确有些道理。
他正襟危坐,目光亮了起來。
嵇恒喝了口溫茶,潤了潤嗓子,冷聲道:“而今天下大多數人,都會認爲朝廷當安民,當查案,但這些問題一時半會能解決嗎?”
“不能。”
“所以當反其道而行之。”
“既然解決不了問題,那就先解決引起問題的人!”
“而人本來就是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