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圈。
徐福仰頭橫在其中。
直到現在,他的腦子還是懵的。
他上個月已進行過探測,這邊居住的民戶最少,房屋都是近幾年修建的,日常出沒的人影很少。
正因爲此,他才選擇這條逃亡路線。
隻是他怎麽都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從方士居逃出來,本以爲能趁着這邊人少成功逃出去,鹹陽無城郭,隻要能逃出城,便是天高任鳥飛,結果剛踏入這塊區域,還沒走上幾步,暗處立即沖出了數名皂角小吏,他心下一慌,連忙朝裏跑去,而後更是被直接放倒在地。
他起初都已絕望。
認爲這是官府的人找上來了。
隻是方才那幾人的對話,讓徐福生出了一抹驚疑。
暗處的幾人的确是秦吏。
屋内的那名‘先生’,似乎是另有來頭。
從他的話中,分明透露着,他是被監視在此的,但也隻是被約束,并不會受到威脅,甚至外面的秦吏,還是保護此人的,這讓徐福心中很是困惑,這‘先生’究竟是誰?!
他爲何能跟長公子說上話?
又因何被限制于此?
徐福現在隻感覺腦袋很亂。
不過他現在顧不得多想,地面太冷了,他看了看四周,用力擺動起身子,如一條離水的魚,幾番掙紮後,落到了不遠處發腐的草木上。
徐福微微喘着粗氣。
他審視了一下自己的現狀,眼中露出了一抹焦急。
無論那人是誰,自己都會落到官府手中,一旦落到官府手中,自己就注定要死了。
但他現在手腳被捆得嚴實,口舌也被堵住,口不能言,手不能動,腳不能走,根本沒有任何變法,他的神色漸漸焦急起來,他看了看四周,試圖尋找可助自己脫身的東西。
但沒有。
這豬圈太幹淨了。
連一塊尖銳木塊都沒有,隻堆積了點點枯草。
一番嘗試之後,徐福放棄了。
他本就上了年齡,哪經得起這般折騰?
最終選擇用腳不斷敲擊牆壁,試圖讓室内的人聽到聲響,他相信,如果對方真是被困在這裏,他有信心說服對方,甚至隻要這人來跟自己見面,他都有信心讓對方爲自己松綁。
砰砰!
砰砰!
一道道低沉的敲擊聲響徹着。
但任憑徐福怎麽敲擊,屋内都沒傳出任何聲響。
仿佛根本聽不到這些異響。
徐福漸漸絕望了。
随着夜色越來越沉,敲擊聲也越來越輕。
翌日。
天蒙蒙亮。
嵇恒剛從睡夢中醒來,就聽到屋外傳來陣陣腳步聲。
他打了一個哈欠。
昨晚。
他睡得并不好。
後院不時傳來剁牆聲。
他自是知曉是何人發出,但根本沒有理會的想法。
他給自己裹上一層絨衣,去将屋門打開了,門外扶蘇早已等候在外。
見狀。
扶蘇道:“見過先生。”
隻是還沒等扶蘇說明來意,嵇恒就指了指後院,道:“在豬圈中,踢了大晚上的牆,趕快帶走吧,吵得不得安甯。”
說完。
嵇恒就打着哈欠回屋了。
扶蘇苦笑一聲,也隻能點點頭。
他手一揮,示意侍從将關押在後院的人帶過來。
他自己則跟着進了屋。
屋内很冷。
嵇恒一邊哈着氣,一邊燃起爐火,邊生火邊道:“我留在你那應該還有不少錢,若是可以,給我去作坊裏,鍛造一口鐵鍋,這麽好的爐子,這麽好的柴火,隻用來生火,實在是太浪費了。”
“不過我的鐵鍋要求很高。”
“我個人建議讓爲始皇服務的工匠去打造。”
聞言。
扶蘇面色一滞。
他撓了撓頭,有些不自在道:“這我做不了主,陛下的衣食起居等,都是禦定的專人。”
“我又豈敢僭越造次。”
嵇恒淡淡道:“你可以去說說。”
“就說我建議的。”
“我也想看看,大秦最頂尖的工匠,這些人目前掌握的技術,能打造出怎樣的物品。”
扶蘇目光微異,似猜到了嵇恒的心思,道:“我會向父皇請示。”
“隻是兩者差距真的很大嗎?”
嵇恒給爐子中加了幾塊木柴,爐子中冒出股股火光,将屋内照的通亮。
嵇恒看向扶蘇道:“你以及始皇都低估了戰争對各項技藝的提升,大争之世數百年,無論是采礦、青銅、制陶、機械紡織、髹(xiū)漆等技術都得到了長足發展,隻是天下過去太過關注戰事,對這些技藝技術并沒有太過注意。”
“天下一統之後,大秦急于推行各種制度,各種徭役賦稅加征不斷,很多掌有技藝的工匠,要麽被征召爲皇室專用,要麽就陷入了無窮盡的勞役之中,那些技藝并沒有得到施展的機會。”
“但這并不意味着沒有。”
“另外。”
“大秦一統天下後,對天下各行各業并沒有進行太深的摸查。”
“秦廷上下對這些技藝的了解,依舊局限在秦地的範疇,以及少數名揚天下的示例,但天下紛争了數百年,在這數百年裏,華夏這塊大地上生活了又豈止萬萬人?”
“這麽龐大的基數,哪怕各行各業都隻前進了一小步,但放在整個天下,都會是進步了一大步。”
“隻不過大秦并沒有發揮出來。”
“大秦若能将這數百年的積累都發揮出來,天下絕不可能陷入到當下困境。”
扶蘇臉色微變。
扶蘇道:“先生可是虛言?”
“大秦擁有的技藝真對天下能有這麽大影響?”
嵇恒冷笑一聲,道:“戰争的确很可怕,但在戰争的強壓之下,對天下技藝的促進,也是世人難以想象的。”
“正常而言,天下平定之後,當進入一段休養生息階段,在這階段下,戰争積累下來的工藝,将得到極強的爆發,因爲戰争的存在,對這些技藝實則有一定的壓制,當這股外力壓制消失之後,一旦給到它們機會,就會爆發出空前的潛力。”
“大秦奉行耕戰。”
“過于重視農耕跟軍事了。”
“而且大秦的律令,對手工業太過壓制,因而朝廷上下,都忽視了手工業的重要性,若是朝廷正視起手工業,甚至給其合适的發育土壤,大秦的很多技藝将會在接下來數十年,得到一個極大的提升。”
“各類工藝的提升也會反哺朝廷。”
“到時大秦開采的曠世,生産出的鐵器,陶器的制作等等,都會有明顯的量跟質的提升。”
“大秦對天下的壓制太甚。”
“原本該反哺朝廷的手工業,眼下根本無法有産出。”
“這未嘗不是大秦積怨的原因之一。”
扶蘇面色肅然。
經過嵇恒這番話,他重新審視起手工業。
他的确如嵇恒所說,對手工業之類,并沒有太多了解,也始終覺得,這些技術就算有提升,實則就那樣,對天下的影響有限,但經過嵇恒的提醒,他陡然驚醒,他着眼的隻是一行一業,若是放眼整個天下,這些進步累加起來,提升的又豈是一星半點?
扶蘇躬身道:“扶蘇受教了。”
“等會回宮,必将先生所言,告知給父皇。”
這時。
缭可等人在屋外道:“禀長公子,人已帶到。”
扶蘇深吸口氣,邁步出了屋子。
嵇恒并沒有出去,在火爐上放了一個陶罐,舀了一些水,放進一些粟米,開始準備自己的早餐。
屋外。
扶蘇打量着這衣衫不整,氣息奄奄的老者。
徐福低垂着頭,又氣又怒又惱。
扶蘇看了幾眼,冷哼一聲,道:“徐福,伱還有什麽話想說?”
徐福擡起頭,目光卻看向了屋内,冷聲道:“我徐福千算萬算,卻是沒有算到,自己會折損在這,我沒什麽想說的,唯一的疑惑,就是想知道屋内這人是誰?”
“懇請長公子解惑。”
扶蘇回過頭,看了眼屋内,猶豫了一下,道:“這恐不行。”
“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另外一件事。”
“陛下之所以棄用你的藥石,正是先生獻上的三副藥方。”
“眼下你又落到先生手中。”
“按你們方士的話。”
“這叫天數!”
聞言。
徐福臉色微變,随即,冷聲道:“原來是一位醫師,不過金石之藥,又豈是他能化解的?始皇服藥已數年,金石早已深入五髒六腑,豈是尋常的草藥能根治的。”
“你這是什麽意思?”扶蘇凝聲道。
徐福搖搖頭。
他已沒有再開口的念頭,隻是很不甘的看向室内,試圖将屋内之人的面容看清。
然嵇恒始終背對着,根本沒有轉頭的想法。
這時。
缭可道:“禀公子。”
“剛才我們将此人帶來時,在其身上搜查了一番,從他身上翻出了幾顆藥丸。”
說着。
缭可将藥丸遞了上去。
扶蘇看着這幾枚色澤怪異的藥丸,眼中露出一抹不加掩飾的厭惡。
他開口道:“将這些藥丸裝盒收起來,等會交給太醫,讓太醫院的人去測驗一下。”
“諾。”缭可道。
說完。
扶蘇朝屋内一禮,道:“先生的話,我會轉告給父皇的。”
“扶蘇就先告辭了。”
扶蘇揮了揮手,缭可等人當即一會,押着徐福,走出了屋室。
即便被押走,徐福的目光,依舊死死盯着後方,似乎依舊對室内之人充滿着好奇。
但終究是沒能如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