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田.”嵇恒低語一聲,說的很是平穩。
他已猜到是什麽情況了。
扶蘇道:“的确是失田。”
“若按地方造出的新詞講,名曰兼并。”
“何謂兼并?”
“富豪大族吞噬民田,如春秋戰國之大國并吞小國也。”
“大秦自商鞅變法以來,将秦地田地盡數歸公,大秦因此從最初的‘初租禾’、‘作爰田’,徹底轉向到了‘假民公田’,即将國有土地租借給無地農夫進行生産,國家再對假借田地的農夫予以種子、耕牛等扶持。”
“因軍功會功賞田地。”
“商君還特意定下了兩個規定。”
“第一條是降爵繼承,即兒子可以繼承父親因功所授的田宅及爵位,但要降爵兩級繼繼承,那麽對應得到的田宅也就相應減少。”
“此外,若父子不在同一裏的,不能繼承。”
“第二條是身死田奪。”
“即被授田者死後,除了由其子繼承的那部分田地外,多餘土地是要收歸國家,由國家再另行分配。”
“正因爲此。”
“秦律中并不準許田地買賣。”
“是故土地兼并之事,很少爲人矚目。”
“然近年來關中的官吏、貴族、商賈大富等借饑荒、遷徙、曹渠工程等種種機會,大肆購買黔首耕地,民之田産,遂不斷流入到權、貴、富豪的手中,黔首盡失田産之後,不少已淪爲傭耕之家,跟當年的奴隸無異。”
扶蘇面色凝重。
他自是清楚其中利害。
黔首盡失田産之後,隻會越發貧窮。
進而緻使民窮民變。
嵇恒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就這麽平靜的聽着。
扶蘇驚異的看了嵇恒一眼,繼續道:“我在察覺到地方出現田地兼并時,便多加留心,不時去田間地頭詢問,隻是令我實在沒想到,地方黔首很多是自願賣出田地的。”
扶蘇輕歎一聲,無奈道:“他們非是不知大秦田地不能買賣,但眼下地方缺少青壯,關中民戶大多擁有軍功,因而田地數量并不少,僅憑眼下的老弱婦幼,根本就耕種不過來,而官方的田租不會少,也不會輕易免,所以地方的困境爲商賈、貴族察覺,這些人便假以幫其交租爲由,将民戶田地低價購置了過來。”
“這些年私下購置的行爲已越發頻繁。”
“關中不少田地已落到了商賈、貴族,及部分官吏手中。”
“更令我憂心的是,田地兼并本發生于關東,眼下關中卻已開始泛濫,隻怕關東兼并會更爲惡劣,尤其天下兵戈止息,六國貴族的封地也一律被廢止,地方不知多少郡縣世族與商賈大富借此發家,張其财。”
“民戶失了田地,隻得微薄錢糧,但這些錢糧,又能支撐多久?”
“最終恐又會走上老路,不斷将自家田地販售,如此往複數次,天下大多田地都會落到商賈、官吏、世族豪強手中。”
“到時流失的豈是民衆耕田?流失的分明是民心根基。”
“是帝國河山。”
扶蘇一臉正氣,滿眼都是憤怒。
嵇恒淡淡的看了幾眼,隻是搖了搖頭,道:“你對田地兼并看的太淺了。”
“請先生指點。”扶蘇拱手道。
嵇恒道:“随着鐵器的不斷出現,民戶生産已有極大提升。”
“過去的井田制越發爲天下不容。”
“也是從這時起,天下出現了齊民編戶,這看似是掌握國家人口以便管理,内裏其實是爲便于征稅,這項制度真正的用途是進行稅收改變,天下從此時開始,從過往的貢賦體系,不斷向正常的土地稅收轉變。”
“這種變革最早起于齊。”
“齊地的改革爲‘相地而衰征’,其次是晉國的‘作爰田’,而後是楚國的‘書土田’‘量入修賦’等等。”
“秦從貢賦改土地稅收的改革叫‘初租禾’。”
“從戰國開始,關東六國,準确說整個天下,包括秦,都開始出現了土地兼并。”
“隻不過戰國之世,各國迫于刀兵連綿,多行戰時統管,各國世族貴族擁有各自封地的治權,因而他們封地内的田地跟自家田産無異,自然無須去強購民田,當時的商賈大富,縱能買賣民田,但數量太小,也很難以引人注意。”
“再則。”
“商賈地位低下,不敢大作聲張。”
“一旦爲地方世族發現,就會被征發服役,因而土地兼并并不劇烈。”
“秦國亦然。”
“等到日後秦地土地兼并稍有惡化,商鞅又橫空出世,斬殺相關老氏族老貴族上千人,将當時秦地興起的土地兼并徹底給抹了個幹淨,日後秦國大舉力推尚農抑商,獎勵耕戰,限制商賈,因而土地買賣幾乎被徹底控制。”
“也始終不能成事端。”
“但在戰國中後期,各國紛紛變法。”
“土地轉爲了私有。”
“正是從這時開始,戰國之買賣田地,逐漸彌漫成各國禍患,隻是當時刀兵連綿,朝不保夕,因而土地兼并還是有所被抑制,但如你所說,随着天下兵戈止息,開始安定下來,被奪去了封地的貴族豪強,又豈會憋屈接受?”
“因而土地兼并漸成天下流風。”
“然大秦是禁止田地買賣的,也未有任何律令,跟田地買賣有關,因而這些買賣契約是不得官府認可的,這一點官府知曉,六國貴族豪強,商賈大富又豈會不知?所以當時天下雖開始蔓延買賣田地之風,但還遠不到這麽惡化的時候。”
“真正蔚然成風始于一道诏令。”
聞言。
扶蘇當即一愣。
诏令?
這豈非是父皇頒發的?
大秦何時頒布過準許田地買賣的诏令?
倏而,扶蘇似想到了什麽,眼中露出一抹驚疑。
他凝聲道:“黔首自實田令?”
嵇恒點了點頭。
“先生可是說錯了?”扶蘇皺眉道:“陛下當年頒發這道政令,非是準許田地買賣,更非是承認田地私有,隻是當時朝廷對關東征收上來的田租有些不滿,知曉關東恐有很多黑幕,想借此摸清關東田地情況,這才頒發了這道政令。”
“這實是核實土地、征課田賦的政令。”
“誠然。”
“朝廷也借此鼓勵民衆開荒,并準許将這些田地賜予黔首。”
“但這跟準許田地買賣沒有任何關系。”
“朝廷又豈會做這麽短視之事?”
扶蘇滿眼不信。
他對使黔首自實田有所了解,因而并不認可這個說法。
嵇恒笑了笑,道:“縱然如此,那又如何。”
“朝廷若一道政令下去,下面都按按實執行,夏商周也不會滅亡了。”
“執行制度的是人!”
“制度對人的約束力是有限的。”
“隻要利益夠大,任何制度都可踐踏。”
扶蘇面色一沉。
嵇恒輕笑一聲,繼續道:“天下初定,秦法當時尚未劃一推行,關東依舊沿襲着舊律,即田地可以買賣。”
“當時,天下民衆是茫然無措的,他們對秦律秦政一無所知,唯一能聽到的,隻有地方的貴族豪強,對大秦無盡的謾罵詛咒。”
“加之天下畏秦久矣。”
“關東民衆對秦是心生懼意的。”
“因而很容易爲地方的豪強貴族蠱惑。”
“等官府下來清查田地,自會有意的隐匿不報。”
“而秦廷見每年征收上下的田租越發少,便頒發了‘使黔首自實田令’,但或許秦廷自己都沒想到,原本地方雖有土地兼并,但相對并不算惡劣,而在這道政令頒發後,天下土地兼并開始蔚然成風。”
“原因很簡單。”
“秦廷給了兼并的法理。”
“朝廷是知道地方有隐匿不報的,也知道地方存在一定土地兼并,想借此讓地方将田地如實上報,一方面想着爲民減負,另一方面想從貴族豪強手中多征田租,但你卻是要清楚,秦廷是不知何人瞞報,何人被兼并了土地的。”
“此令一下就導緻了一個問題。”
“過去隐匿的田地依舊爲人隐匿,而原本賬目上的田地,卻給了貴族豪強兼并的理由,因爲是‘自識田’,他們可以直接強取豪奪,将原本不屬于自己的田地,盡數強占到自己名下,繼而實現了這部分田地的易主。”
扶蘇臉色微變。
嵇恒淡淡道:“秦法有規定:無田之民爲無業疲民,将被罰爲各種苦役刑徒,而大秦一統天下已有數年,徭役之苦,天下何人不知,是故失田之民是不敢言自家無田的,又因貴族豪強勢大,也不敢輕易報自己失田。”
“最終這些黔首分明無田,卻要額外交‘不存在’的田租。”
“而‘買田’的貴族豪強多報田産,必會導緻自己田租田賦增加,但關東之前是有很多隐匿不報的田地,所以他們爲彌補自己多交的租賦,隻會加劇去吞并這些田地。”
“由此。”
“地方的土地兼并之風愈演愈烈。”
“秦廷頒發的政令的确沒有開兼并之風,但下面的官吏在執行時可就未必了。”
“秦廷給了兼并法理,若有條件,誰不眼饞?”
“這可是田地!”
“現在伱知道失田之禍,究竟禍起何處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