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恒并未理會扶蘇難看的臉色。
既然始皇讓自己出來,那他自要用自己的方式,去給扶蘇講明白自己的想法。
嵇恒肅然端坐,心意清明,沉聲道:“始皇讓我帶你們出來,今日我也不會藏話,始皇這些年,堅持以政道創新爲本,試圖掃清華夏千年之積弊,開千古萬世之輝煌。”
“因而始皇全身心專精于文明創新,而忽視了極爲通常的民衆生計。”
“始皇之法自上而下。”
“我則不然。”
“我其實很早便認定大秦會亡,華夏上千年之積弊,七國數百年之陳苛,根本不是簡單的體制革新就能扭轉的,最終還是要依靠暴力,以暴制暴,以兵止戈。”
“我推崇的是自下而上。”
“始皇也好,大秦的朝臣也好,早就習慣了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你們的眼中早已沒了最底層的那些‘黔首’,你們的民衆是‘百姓’,是貴族,是官吏,是豪強,是那些商賈大富。”
“民生之疾苦,伱們體會不到。”
“也感受不到。”
“因而大秦的大政虛浮空洞,難以落實,也一直爲民怨恨。”
“但人非牛馬。”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大秦立國九年,已不知多少人死于疲勞,也不知已有多少人死于竣法,随着越來越多人生計難以維持,越來越多人活不下去,一定會有越來越多人起來表露不滿。”
“天下苦秦久矣!”
“這非是戲言,而是一個事實。”
“因而跟始皇會面時,我便說過,當始皇的政策徹底崩壞時,就是底層揭竿而起,匹夫起事,角群雄而定一尊之時,其君爲匹夫,其臣也多爲亡命之徒。”
“這是天之變局。”
“天下自上而下已上千年。”
“若自上而下行不通,自會促生,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自天佑之,吉無不利的局勢,開始行自下而上之路。”
“我起初隻是推測。”
“但在見到時嶽之後,心中越發堅定了想法。”
“時嶽之能,圓滑幹練,卻隻能屈居亭長,世間如時嶽這般的人,又有多少?其中又有多少會對當前的現狀不滿?”
“到時隻要有一人振臂高呼,恐天下會瞬間雲集響應,赢糧而景從。”
“我不跟你說什麽大道理。”
“你隻需明白,始皇當年那些舉措并無問題,的确是一種穩固統治的手段,但非長久之計,而今九年過去,大秦依舊延續着當年舊況,你可知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除了有爵位的秦人,天下其他人都失去了上升空間。”
“不僅是六地貴族,六地遺民,還有普通秦人。”
“你真以爲這些人沒有意見?”
扶蘇沉默。
他豈能不明白。
但大秦又能怎麽做呢?
嵇恒道:“縱觀曆史,想要坐穩天下,都要盡量擴大和鞏固統治階層,讓民衆有參與帝國的信心和希望,而非是完全的貪婪無度,試圖徹底弄成‘家天下’,就算是‘家天下’,至少也要給民衆一個‘國’的安慰。”
“大秦的體制從根本上就是混亂的。”
“從一開始,就隻寄望功臣能幫助鞏固天下,但就如我前面說的,真正希望這個天下好的,從來都隻是最上面跟最底層,一個關心着帝國興衰,一個關心自己的基本生活。”
“寄望于食利者,本就自欺欺人。”
“大秦真正要做的,是讓官吏流動起來,有着穩定的晉升體制,而不是功臣子弟官官相護。”
“眼下大秦郡縣一級,因天高皇帝遠,朝廷管轄不力,已漸漸有失控的風險,若是再持續幾年,地方恐會尾大不掉,到時朝廷對天下的控制力,隻會更低。”
“大秦的郡縣制,從某種程度而言,并不适合大秦。”
聞言。
扶蘇卻是一怔。
他凝聲道:“嵇先生此話何意?”
“大秦難道不當行郡縣?可你之前分明十分貶低分封。”
嵇恒淡淡道:“天下并非隻有郡縣,分封兩種制度,當然所謂的郡國并立,我也并不看好,大秦眼下要解決的問題很多,不僅要救民,還要救吏。”
“官吏才是朝廷的手足。”
“朝廷是靠基礎的官吏維持的統治。”
“地方的當務之急,其實是給官吏提供新的上升空間,集附官吏之心,當初郡縣分封時,有朝臣提到郡國并立,這其實是一個辦法,但這種辦法風險極大,容易地方尾大不掉,因而并不适合。”
“我也從未推崇。”
“我問你,秦未一統天下時,是如何治理的?”
扶蘇一愣。
他認真的想了一下,凝聲道:“跟現在并無區别,依舊是朝廷,郡,縣。”
嵇恒搖了搖頭,道:“不一樣,那時候是秦國,現在是大秦。”
“兩者的地界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扶蘇眉頭一皺。
他還是有些理解不了。
嵇恒緩緩道:“過去是秦國朝堂,下面是郡,然後是縣,而今是大秦朝堂,到郡,到縣,那可否中間再設一個‘國’,而這個‘國’由朝廷的三公九卿十二官府統轄,朝廷通過直接管理三公九卿的官員,繼而加強對地方的控制?”
“從現在的郡縣二級管理,變成國郡縣三級管理。”
“這個國可換成州、省等詞。”
“大秦眼下食利者衆多,在這個内憂外患的節骨眼上,是不适合對食利者動刀的,因而隻能盡可能的擴大統治階層,以便給予底層官吏上升空間。”
“等到天下局勢稍定,便可借機削減食利者,進一步加強中央集權。”
“設立行省或州,也能極大提高行政效率。”
“過去朝廷管理三十六郡,地方發生什麽事情,等朝廷知曉,再到朝廷政令下去,耗費時間十分漫長,反應也十分遲緩緩慢,等朝廷政令真下去,事态早已嚴重,若爲三級管理結構,等地方發生事變時,行省及州可以先行行事,然後一邊向朝廷傳令,一邊向四周行省及州尋求援助。”
“将事态控制在極小範圍。”
聞言。
扶蘇心念一動。
他卻是大體聽明白了。
嵇恒是想把過去秦國那套體系,直接搬運到天下,将天下三十六郡,劃分爲幾個大的行省或州,這些行省和州由朝廷直接控制,繼而實現對地方的有效控制。
通過增加一個行省(州),給底層官吏提供上升空間,繼而穩定住底層官吏。
并借機削弱功臣子弟、貴族對地方的控制。
想到這。
扶蘇已有些意動。
此舉一定程度其實會減弱集權,但大秦眼下本就控制不住地方,此舉相對大秦眼下的形勢,無疑是加強了中央集權。
就目前而言,有利而無害。
隻是步子太大了。
他實在沒信心說服始皇。
嵇恒自是明白扶蘇的想法,冷聲道:“我隻是提供一個觀點,眼下根本就不可能施行,大秦本就官吏缺乏,哪有那麽多官吏填充?再則,多一個層級,也意味着朝廷的行政成本要多支出,這都不是大秦眼下能擔負的。”
聽到嵇恒的話,扶蘇陡然驚醒。
大秦眼下郡縣兩級,尚且難以支撐,若是再加一級,更加難以支撐,但他心中卻暗暗記住了。
大秦眼下的确難堪重負,但等到長城修建完成,各地道路、川防等工事陸續完工,大秦未必不能節省出錢糧,到時或許真能将體制進行革新。
他也有些頭疼。
因爲這對錢糧的耗費太高了。
他深深的看了嵇恒幾眼,心中隐隐有所察覺。
嵇恒前面說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恐是真心實意,他對天下其實早就胸有韬略,隻是苦于大秦‘窮困潦倒’,隻能暫時做些零敲碎打的事。
想到這。
扶蘇摸了摸鼻子,面色略顯尴尬。
不過他心中卻安甯下來,嵇恒既已想到這麽遠,恐對當下之事,早已是洞若觀火,也早就在心中做好了安排。
扶蘇目光閃爍,緩緩道:“先生對大秦新政目光獨炬,隻是先生說的守常不足,民生無本,又是何意?”
嵇恒道:“大秦缺少守常安定之策,即固本之策。”
“常則平,安則定,飽則安,暖則穩。”
“大秦一味創新而不思固本,自然容易緻使動蕩。”
“這些年大秦新政轟轟烈烈,雷霆萬鈞,卻是少了幾分陽春和風細雨。”
“大秦求治太急,事功太過,勢必讓天下洶洶難安,民衆辄有怨念,若能稍寬稍緩,輕徭薄賦,或許天下相對會安穩不少。”
“至少不會烈陽如火。”
“先生認爲,大秦當如何補正?”扶蘇問道。
嵇恒搖頭,他輕歎道:“若是早兩年,或許有補正的機會,而今已不可能,你也盡早打消這個念頭,事到如今,大秦隻能一條道走到底。”
“以暴政、以霸道之舉,行躍進之法,盡快掠過這段混亂。”
“繼而再謀求天下大治。”
“大秦固的是關中,而關中之本,要兩分,即耕戰。”
“耕戰裏同樣要繼續兩分。”
“大秦現在能固的、要固的,隻是最根本最核心的。”
“其餘的大秦都難以兼顧。”
“這個核心是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