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大秦十月一日爲歲首。
即大年初一。
城中比過往熱鬧不少,闾左間見了面,大多都會笑着作揖,互道一聲:“正旦安好”。
跟後世的拜年差不多。
在錯落交替的裏闾内,家家戶戶門前都換了桃符。
闆上書着‘神荼’、‘郁壘’。
嵇恒屋門緊閉,外面的熱鬧跟他無關。
他獨身坐在小院,靜望着落葉缤紛,并未受到‘過年’氣氛影響,也絲毫沒有感覺落寞。
他已習慣享受孤獨。
他取出一壺密封後置于井中的酒,給自己滿滿的倒上一銅爵,酒水很冰,但喝下後,卻别有一番滋味,他一手枕着頭,一手握着銅爵,神色淡然的望着天空,心緒也跟着上方雲朵飄走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
在這寂靜的屋宅中,突然響起一道‘咯吱’開門聲,驚醒了正處于神遊的嵇恒。
他蹙眉望了過去。
扶蘇滿臉笑意的走了進來,身後跟着一名官宦,宦官手中提着一個小竹筐。
扶蘇拱手道:“見過嵇先生。”
“正旦安好。”
嵇恒淡淡的看了一眼,也是象征性的回了禮。
扶蘇道:“我知道嵇先生基本獨身一人,因而特意從宮中帶了一些吃的。”
說完。
扶蘇一揮手。
魏勝連忙将竹筐放在了案上。
看着竹筐裏的東西,嵇恒眼中露出一抹異色:“涼皮?”
扶蘇一驚,驚疑道:“嵇先生知道此物?”
嵇恒眼中露出一抹古怪之色。
這東西在後世其實很常見,不過在秦朝涼皮卻是列爲貢品。
嵇恒道:“聽說過。”
“嵇先生果真是見多識廣,我也就這幾年才知曉此物。”扶蘇苦笑一聲,而後擡擡手,示意魏勝退下。
嵇恒倒是沒有謝絕。
他來秦朝這麽久,還真沒機會吃到。
就在嵇恒嘗着涼皮時,扶蘇沉聲道:“嵇先生,關中鹽鐵商賈大多都交出了鹽池、礦山,朝廷這幾日,也派人去接管了,目前一切順利,并沒有出太多岔子。”
“然還是有幾家不識時勢。”
“最終朝廷并未繼續姑息,已按律将商賈繩之以法。”
扶蘇心下有些忐忑。
這是他下的令。
他也并未征求嵇恒的看法。
嵇恒剝了幾塊蒜,用力的一拍,而後扔到陶碗中,一邊攪拌一邊道:“朝廷如何做,不用告訴我,我隻起了個‘出謀劃策’的作用,具體怎麽做,你自己決定就行。”
扶蘇微微額首,道:“扶蘇記住了。”
“鹽鐵收回後,地方其實有頗多異議,不過并未影響穩定。”
“因而我也并未在意。”
“在關中情況穩定後,陛下也在今晨下令,将此法傳令全國,以大秦文書的傳送速度,一個月内,基本可以傳遍。”
說到這。
扶蘇輕歎一聲,感慨道:“過去蹉跎三十載,我看似矜矜業業,實則是毫無建樹,而今參與了鹽鐵之事,才真正對大秦做了些有用的事,至少也能爲大秦多收上一些商稅,多争取一些時間。”
“也不算是個完全無用之人。”
“呵呵。”
聞言。
嵇恒搖了搖頭道:“你太樂觀了。”
“鹽鐵之事才剛剛開始。”
“關東跟關中是不一樣的,關中能控制在極小範圍,但在關東可未必。”
“鹽鐵還有後續?”扶蘇一驚,他凝聲道:“不過嵇先生你之前不是說,隻需管關中嗎?關東内部會自行壓下,爲何現在就改了口風?”
扶蘇心中生出一股不妙。
嵇恒将碗中最後一點涼皮,一口吸進了嘴中,才道:“關東隻是一個泛稱,也并非真是鐵闆一塊,關東那邊的确會鬧出一些動靜,那時才是真正考驗大秦的時候。”
扶蘇作揖道:“敢問嵇先生,關東會發生何事?”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蘇一眼,冷聲道:“會亂。”
“亂?”扶蘇面色一滞。
嵇恒淡淡道:“關東大體由六地組成,商賈在大部分地區,都地位底下,但在有一處卻不同。”
聞言。
“齊地!”扶蘇當即明白過來。
嵇恒點點頭道:“管仲變法之後,齊地商貿無比發達,因而無形間拔高了商賈地位,大秦滅齊後,的确将齊國大部分貴族跟豪強,給遷移到了關中,但商賈其實受到的牽連很小。”
“商賈重利。”
“齊地又多山海。”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齊人就鹽鐵經營,早已形成了不小的利益集團,而今朝廷重新‘官山海’,無疑是在跟他們争利,這些人又豈會無動于衷?”
“因而齊地注定會出事!”
“我知道,伱這幾日,見到商賈大多老老實實的屈服,心中生出了很多想法,甚至是想讓朝廷依葫蘆畫瓢,去控制糧食、土地,以及過去貴族間很是風靡的貸錢等等。”
“但我告訴你。”
“人隻能做力所能及的事。”
扶蘇低垂着頭,卻是不敢看嵇恒。
他的确生出過這個想法。
甚至于,這次前來,也有詢問的意思,而今聽到嵇恒的話,卻是不敢再開口,故作沉思了一下,張口問道:“若是齊地真爆發叛亂,朝廷當如何處置?”
嵇恒嗤笑一聲,道:“地方叛亂,朝廷自然當去平亂,這還有什麽好思考的嗎?”
“若是朝廷參與,豈非壞了計劃?”扶蘇面色凝重。
嵇恒扶了扶額,又揉了揉太陽穴,已不知該說扶蘇天真,還是該說扶蘇單純,搖頭道:“朝廷是朝廷,你是你,你眼下隻需盯着關中,至于天下之事,那是始皇決定的。”
“就算關東亂了,你又能如何?”
“平叛還輪不到你。”
“你需得明白,萬事開頭難。”
“商賈已經是大秦最好的破局點了,若是連商賈都改變不了。”
“那基本已宣告着大秦‘死’了!”
“隻是還沒入土!”
嵇恒的語氣變得嚴肅,甚至帶着幾分凝重。
扶蘇第一次見嵇恒這麽嚴肅。
隻是他心中還有些驚疑,商賈叛亂影響有這麽惡劣?
他問道:“還請先生細說。”
嵇恒坐到自己的專屬躺椅上,目光清冷的看了扶蘇一眼,沉聲道:“商賈的确不重要,但商賈背後的複辟勢力很重要,關東之亂,不會是腎商賈之亂,而是六國複辟勢力之亂。”
“其中道理你需明白。”
“這次之所以選擇以鹽鐵爲突破口。”
“實則是在趁機試探。”
“鹽鐵專營,起于管仲的‘官山海’,天下知曉的人很多,因而大秦突然推廣‘官山海’,并不會引起太多異議,大多都隻會認爲是朝廷缺錢,想學習管仲之法,靠專營鹽鐵借此謀利。”
“等到關東官吏拿到相關文書時,稍加對比,就定能看出,朝廷的舉措,跟管仲之法是異曲同工。”
“而這一切都是有意而爲。”
“爲的就是讓關東貴族、官吏,放松對朝廷的戒心,讓他們先入爲主的認爲,朝廷财政或面臨困難,亟需靠這種竭澤而漁的方式,來向天下大肆斂财。”
“而且也隻能動鹽鐵。”
“一來有先例。”
“管仲變法就是這般做的,大秦眼下隻算沿襲前路。”
“二來管仲變法後,齊國一世而衰,這無疑會讓六國餘孽心動,認爲大秦會不會這樣,無形間也降低了六國餘孽謀反的意志,讓他們下意識想多拖一段時間。”
“三來.”
“其他的破局之法都行不通。”
“土地、糧食、貸錢等,涉及到的食利者太多,囊括天下絕大多數貴族、豪強及官吏,根本不是大秦眼下能動的,甚至是連碰都不能碰,一旦碰了,就是在自取滅亡。”
“惹怒天下絕大多數的食利者。”
“這是自絕于天下。”
“而大秦的局勢已十分危險,再不做出改變,也會如離地的樹幹一般,慢慢枯死,因而大秦必須要做改變。”
“在管仲劃分的‘士農工商’裏面,大秦唯一能動,唯一敢動的隻有商。”
“動販夫走卒對局勢毫無影響。”
“動跟貴族、豪強、官吏捆綁很深的土地、糧食、貸錢,無疑是在引火燒身。”
“因而大秦隻能選擇動鹽鐵商賈!”
“鹽鐵在天下商品中,相對處于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價值沒有田地、人口、貸錢來的高,但又比最底層的販夫走卒獲利高,隻是要花費大量時間去走商,去經營,加之要征收泰半之稅,因而并不爲貴族官吏看重。”
“然鹽鐵又爲天下之必需。”
“所以作爲當下的破局口最爲合适。”
扶蘇暗暗點頭。
聽到嵇恒的解釋,他才恍然大悟,爲何嵇恒會選擇動‘鹽鐵’,而不是動田地、糧食等了。
一切都是經過利弊權衡的。
“既然鹽鐵在天下商品中不上不下,爲何會讓先生認爲可能引動關東之亂?”扶蘇問道。
他一臉不解。
嵇恒給自己倒了一銅爵的酒。
大口飲盡。
一股沁心脾的涼意湧上心間,嵇恒冷聲道:“那其實隻是一種推測。”
“五五之數。”
“但大秦輸不得,更輸不起。”
“因而一旦輸了,那也意味着大秦”
嵇恒搖搖頭,聲音慨然道:“氣數已盡,注定當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