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中的變局真能結束?”嬴政冷冽的看着嵇恒,眼中看不出什麽情緒。
嵇恒輕輕歎息一聲,坐正身子肅然道:“能。”
“但過程或許會很艱難。”
“甚至是殘忍。”
“我個人是希望這場變局早日結束,如此,華夏也能少些殺伐動蕩,若是這場變局遲遲結束不了,華夏恐會陷入長久動亂,就算時有聖君明君治世,也僅能維持十幾或幾十年太平。”
“民生艱苦!”
“不過就算日後天下更疊,也不會歸複三代模樣了。”
“爲何?”嬴政好奇道。
“因爲你這些年的所爲。”嵇恒緩緩站起身子,眼中露出一抹複雜之色。
嬴政蹙眉。
嵇恒倏忽淡淡一笑,道:“大秦這些年,收天下之兵,毀關東城郭,雖沒有徹底清滅掉舊貴族,但無形間卻将昔日貴族跟黔首間的差距抹去了大半。”
“固然你本意爲固關中而守天下。”
“然在不經意間,也清理掉了底層前面的舊勢力,給了底層爬上來的機會。”
“而今的底層缺乏遠見,一旦得勢,勢必志得意猖,因而他們會最先亂,最終也會被豪強貴族竊取。”
“正如我之前對扶蘇講的。”
“一旦底層發出第一聲呐喊,天下過去的觀念就行不通了。”
“我承認,想改變一個人陳腐思想的生存方式、環境和習慣,無疑是無比艱難的事。”
“底層人向來最爲市儈。”
“他們往常是不敢率先發聲的,但隻要有第一個人發聲,有了這從無到有的突破,從今之後,底層人就會如嗅到腥味的野獸,再也抑制不住了。”
“以現在天下的形式推斷,隻要大變局不結束,天下将會開始不斷往複。”
“即君君臣臣跟甯有種乎!”
嬴政驟然正色。
這些年,爲鞏固天下削弱關東,他收天下之兵、毀關東城郭,爲的就是防患六國複起。
沒有兵械之利,沒有城郭阻攔,就算六國複辟,大秦也能輕易掃滅,而正如嵇恒所說,他的這些舉動,無形中也縮小了貴族跟底層匹夫的差距。
讓他們得以有機會窺視天下。
嬴政微微皺眉,語調依舊很沉着,道:“伱理想中變局結束是何模樣?”
嵇恒沉吟片刻,凝聲道:“我起初認爲是墨家的理想狀态,但後來,我抛棄了這個觀念,人人爲聖,終究過于異想天開,也太低估了人性,隻要是人制,就注定實現不了絕對公平。”
“這場千古變局之下。”
“至少要實現以人爲本,衣食無憂。”
“更進一步,或許車水馬龍才能算國泰民安,人來人往才算做歲月靜好,花團錦簇才稱得上人間煙火。”
“不過這些都太過遙遠。”
“結束關中跟關東的文化體制沖突,才是當下最亟需解決的事。”
“不然天下距大亂也就時間早晚。”
嬴政眼簾一垂,默然片刻,平靜中帶着幾分肅殺,道:“天下有無變局尚且二說,我現在隻想知曉一事,扶蘇能穩住這個天下嗎?”
嵇恒利落的搖了搖頭。
“理由。”
嵇恒輕笑一聲,在院中走動道:“扶蘇有改變之心,但他沒這個能力,也缺乏相應手腕。”
“就算你替他料理了朝堂,讓李斯退隐,任蒙恬爲相,以扶蘇之能,頂多固守關中,但他并不懂治理之道。”
“天下熙熙攘攘皆爲利來利往。”
“他不懂這個道理。”
“看不清利益糾葛,又豈能操縱全局?”
“最多當個糊牆匠。”
“扶蘇的心性過于純良,在他眼中,非黑即白,非好即壞,這種心性,放在太平之時,是一名不錯的守成之君,但在風雨飄零、暗流動蕩的當下,這種性格坐不穩天下。”
“治國之道從不在乎好壞與否。”
“隻注重有用與否。”
“有用則用,無用則黜。”
“扶蘇現在連好壞都分不清,又怎能期望更細分的有用與否?”
“關中的确有城池之險、有兵械之利,但有時候毀滅帝國的,不一定就來自外界,也有可能出自帝國自身。”
嬴政深深的看了嵇恒幾眼,感喟道:“你對扶蘇了解的很透徹。”
嵇恒搖了搖頭,道:“談不上了解,在這種大環境之下,秦帝國的繼承者,注定要踏着血骨上去,想安穩的實現權力交接,唯有更加注重細節跟謹慎。”
“扶蘇顯然做不到。”
嬴政默然,臉上毫無喜怒之色,平靜道:“依你之見,扶蘇當如何施爲?”
嵇恒沉默不語。
嬴政蹙眉,似猜到了什麽,目光一冷。
“你所謂的變,具體指哪些?”嬴政沒有再追問,而是換了話題。
嵇恒淡淡道:“我當時已說的十分清楚,天下真正變革結束時,國家、治式、生計、民衆都要變,跟周代很可能是截然不同。”
“你認爲我還能活到那個時候嗎?”嬴政冷聲道。
嵇恒遲疑片刻,道:“再下面一點,大抵就是士農工商兵。”
“孰輕孰重。”嬴政問道。
嵇恒道:“無關乎輕重,對你而言,兵或最重,對貴族而言,自是士,對天下而言,農最重。”
“在商賈大富及手工業者眼中是工商。”
“不同身份看法不同。”
“但對國家而言,五者其實并重。”
“而在我眼中,當是商兵最重,其餘三者次之!”
嬴政看着目光堅毅的嵇恒,面無表情的沉默着,在沉思了一陣之後,似想清了什麽,眼中露出一抹了然,額首道:“先生果然與衆不同,破局思路也别具一格。”
嵇恒面色如常,沉聲道:“隻是些胡思亂想罷了。”
“成與不成,尚很難說。”
嬴政并未反駁。
他猜到了嵇恒的想法,不過這些事,他已無心去做。
“看來,我留你一命是正确的。”嬴政揶揄的笑了,随後也是感歎道:“若是天下一統之時,你出現在我眼前,我定會拜你爲上卿,讓你負責天下改革,然則天不假年,終究是敵不過時間。”
嬴政慷慨喟然的話回蕩在院中。
四周啞然無聲。
小院陷入到了幽谷般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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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