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殿默然無聲。
扶蘇竭力垂着頭,身子不住顫抖着。
自記事以來,他就清楚的知曉一點,父皇的命令是不能違拗的,也是絕不能質疑的。
況且。
他對始皇又是那麽的敬畏。
他已不敢再說話,在心中更是打定主意,若始皇不逼他說話,就決然不再開口,始皇若要打要罵,也絕不吭聲,甚至于他甯願始皇打自己來消氣,這樣或許能讓始皇舒坦一些。
殿内死寂。
扶蘇站在殿内,隻感覺呼吸艱難。
然則,他預想的始皇暴怒并沒有發生,或者說始皇的确怒了,但最終并未發作,隻是粗重的喘息一聲,又漸漸平複下去,隻是目光久久的注視着。
良久。
嬴政才漠然道:“你也這般認爲嗎?”
“兒臣.兒臣不敢。”扶蘇聲音顫抖的厲害。
“以你的秉性,若是不贊成,根本就不會說出口。”嬴政冷冷一句。
扶蘇臉色微變。
直接被吓得長跪在地。
嬴政冷哼道:“矯揉造作,連這點心思都堅定不了,日後還能做大事?”
扶蘇臉色一白,卻不敢再開口了。
嬴政失望的搖搖頭,道:“天下之事,豈是他一落魄貴族能說得清的?”
“他的确有自己的見解。”
“然一統天下該如何治理,此亘古唯有之難題也。”
“何以謂之難題?”
“蓋三皇五帝,以及夏商周三代,天下從未有過長達五百餘年的動蕩大争,在這數百年的動蕩年間,天下未曾停過怨怼三代之舊制也,大秦一統天下,爲的就是在三代舊制下,除舊立新,力圖争出一條新路也。”
“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高岸爲谷,深谷爲陵,此之謂也!”
“然天下動蕩殺伐五百餘年,血流漂橹,生民塗炭流離,種種弊端,早已盡顯光天化日。”
“天下積弊陳苛久矣,但想趟出一條新路,既要免去連綿刀兵震蕩,又要免去華夏裂土之患,其中艱難,朝野上下何人不知?若非如此,大秦立國之後豈會革故鼎新?豈會踏上變法圖治?豈會毅然抛棄‘法先王’的老路?”
“天下何去何從,豈是豎子能謀?”
“你莫不以爲,聽了嵇恒幾番慷慨陳詞,就認爲治理天下不過爾爾?”
“天下之事,從來都不是迫于朝議,更不是迫于朕的威嚴壓力,而是迫在時也,勢也。”
“當此之時如同戰場,軍令一旦決斷,便得三軍用命,不許異議再出。”
“此勢天下之大勢也,乃新政之大局也!”
“關乎國家生死存亡之大争!”
“天下之勢,因時而動,不爲外物掌控。”
“伱真以爲看了一些書籍,知曉了一些事情,明白了一些道理,就能治理好國家了?”
“老子說:治大國如烹小鮮。”
“朕何嘗不知?”
“然天下時勢變化無常,人心更是難測,而今朝野尚還有朝氣,等到朝堂暮氣沉沉之時,就算有心革新,也早已無力回天,你根本就不清楚大秦新政面臨着多大的阻力,更不清楚推行秦制的敵人是誰。”
“朕今日就明明白白的告訴你。”
“是整個天下!”
“嵇恒是看出了這點,但他不會告訴你。”
“天下所有人都希望朕慢下來。”
“然朕能慢嗎?”
“不能!”
“朕慢一步,天下的舊勢力就會進十步,朕的身後,除了寥寥幾人,再無其他,但舊勢力的背後,是有數千年舊制做爲支撐,有着華夏這片土地上兩三千萬民衆爲集附。”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過去九年,六國貴族黑惡兼并欲圖複辟,朝野議論蜂起欲複王道。”
“更兼星象流言、亡秦刻石,刺客疊出,貴族逃匿,凡此等等,足證複辟舊制之暗潮洶洶不息。”
“飓風起于青萍之末,此等洶洶之勢,不能使其蔓延成災,但目下已有風雨如晦之大暗潮催動。”
“大秦是朕創建的。”
“朕不希望天下日後繼續分治裂土動蕩不朽。”
“更不希望再曆數百年殺伐!”
“朕的一些政令,的确不盡人意,但在決策施行之前,誰又能知曉好壞?”
“流水已逝,行舟非地也。”
“再議過往政事,無異楚商之刻舟求劍。”
“不足效法也!”
“朕知道,嵇恒一些言論是正确的,但朕能回頭嗎?”
“朕回不了頭了。”
“也沒時間讓朕回頭了。”
“甚至就算讓朕再選一次,朕同樣不會去改變主意。”
“那就是朕認爲革新天下最好的辦法。”
殿中驟然沉寂。
隐隐彌漫一股肅然之氣。
扶蘇的額頭不禁滲出涔涔汗水。
始皇的語勢并未太過激烈,然其整體剖析,所具有的深徹,卻直擊扶蘇的魂靈。
他根本無力辯說。
而正如始皇所說,凡此等等,可謂人心莫測,誰又能知曉對錯?
誰又敢直言對錯?
嬴政重重的喘息一聲,繼續道:“秦創大業,立制于千秋萬世,非鄉野市民所能知也。”
“朕問你,江水河水,孰大孰小?”
扶蘇眉頭一皺,遲疑道:“江亦大,河亦大,兒臣辨不出。”
嬴政道:“兩大皆能入海,唯能決之者,長短也。”
聞言。
扶蘇一愣。
随即露出恍然之色。
他躬身道:“兒臣明白了,謀之長遠,其勢明矣!”
嬴政微微額首,深深的看着扶蘇,緩緩道:“一時之謀,跟一世之謀,是不一樣的,隻着眼于眼前,那便隻能應付眼前,國家大政亦然,也分輕重,此中也需得做出取舍,朕并不奢求你謀千秋萬世,能謀一世便足矣。”
“咳咳。”突然,嬴政胸脯急促的喘息着,猛烈的咳嗽起來。
“父皇-——”扶蘇大駭。
扶蘇想近前,但爲嬴政阻止。
嬴政長歎一聲,蓦然道:“大争之世,血流成海,淚灑成河,屍骨成山,朕所爲本就有傷人和,但有些事注定是要去做的,若是一味去尋一個兼容,去換一個海納,就算被認作仁政,最終也隻換了一個虛名。”
“若能以暴君之名,換來千秋萬世之制,這未嘗不是值得。”
“至少朕認爲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