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内。
嵇恒斜靠在大案上,一手撐着案面,另一手抓着酒壺,怡然的喝着酒。
大秦的酒微甜。
喝起來像是後世的米酒。
不過一壺下去,讓人也有些微醺。
胡亥坐在席上,看了嵇恒幾眼,又思索了一下,大聽明白了一些。
嵇恒沒有講‘郡縣分封’,他是直接講的天下過去形勢,也講了大秦‘一統’艱難的真因。
天下諸事皆異!
扶蘇隔牆而立,面色有些沉重,低語道:“天下五百餘年的動蕩,諸事皆異,天下早已異風異俗,大秦想通過幾年的努力實現扭轉,根本就不現實。”
“天下多艱!”
至于嵇恒說秦不是周,扶蘇并沒有往心裏去。
大秦本就不類周。
何以能比?
胡亥小酌了一口,疑惑道:
“就算王老丞相不是此意,但不是早就被否決了嗎?”
“現在大秦推行的是郡縣制。”
“你說這麽多,我倒感覺沒那麽複雜。”
“也就一道政令的事!”
“大秦頒行政令,天下莫非還敢有不從之人?”
嵇恒将手中空蕩的酒壺放在案上,神色微異的看了胡亥幾眼,輕笑的搖搖頭,道:“如果真那麽容易,世上就不會存在朝代更疊了,治理天下,無論是周代的周禮,還是秦的法制,最終都是人治。”
“大秦的政策就算能推下去,能不能真的執行也得另說。”
“大秦一統天下之後,的确對關東六地設了郡縣,但這六地的大部分官員,其實依舊是六國的舊官員。”
“這些人本就不通秦律,讓他們去推行秦法,你認爲真的現實嗎?”
“他們做得到嗎?”
胡亥想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
他也覺得不現實。
胡亥又道:“那你說秦不是周,又是什麽意思?”
嵇恒目光微凝,道:“因爲分封制,周可以這樣做,但秦不行。”
“王绾之所以建議,其實并無太多私心,而且也做過慎重考量,他應是了解周的曆史,所以才會建議暫行分封。”
“伱可知周是兩次分封?”
“兩次?”胡亥一愣,疑惑道:“周何時分了兩次?”
隔牆。
扶蘇眉頭一皺。
他在腦海思索了一下,似想起了一些,眼中露出一抹訝色。
嵇恒對周竟有這麽深的了解?
嵇恒将另一壺酒抓在手中,痛快的喝了一口,道:“周的确是二次分封。”
“自殷以前,天子諸侯君臣之分未定也.周初亦然逮克殷踐奄、滅國數十,而新建之國皆其功臣、昆弟、甥舅,本周之臣子,而魯、衛、晉、齊四國,又以王室至親爲東方大藩由是天子之尊,非複諸侯之長而爲諸侯之君蓋天子諸侯君臣之分始定于此。”
“周的分封,第一次是周武王分的。”
“周武王克商之後,除了分封上古帝王之後外,分封尚父于營丘、周公旦于曲阜、召公奭于燕、叔鮮與管、叔度于蔡。”
“曲阜、燕、管、蔡等地,其實都在成周之南。”
“也即是周王畿附近。”
“而第二次分封,才是我們熟知的分封。”
“這一次主事者是周公。”
“周成王時,周公平定三監之亂,封衛康叔、晉唐叔等,也是從這次分封開始,我們熟知的齊、魯等國才移往東方,也才有了後來名副其實的天下諸侯。”
“至于周公爲何會這麽做?”
“大抵是周公平定了叛亂之後,擔心其他諸侯也會跟着叛亂,爲了周朝的穩定,便将其他諸侯分封了出去,而周王畿附近人口更多、土地更爲肥沃,因而在其他諸侯離開之後,周王室的實力大增,不僅徹底穩住了天下,也正式從諸侯之長成了諸侯之君。”
“貴爲了周天子!”
“這些其實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周行了分封。”
“而行分封之後,效果的确斐然。”
“不僅讓周的實力大爲增強,徹底穩住了天下,還極大拓展了周的統治空間,也将周的聲望推到了頂峰。”
“但也因此埋下了禍根。”
“天下分治!”
“以王绾的才能,豈不知分封的弊端?”
“若僅僅如此,他絕不會勸始皇行分封,因爲行分封,無異走了周的老路,秦從商君變法之後,一直都是力行郡縣制,而郡縣制從春秋開始,已漸漸成爲了天下主流。”
“但王绾依舊堅定的上書行分封。”
“這自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周公的一番對話裏。”
“周公行分封之後,曾要求諸侯三年後,報政周天子。”
“在行分封三年之後,周公曾判斷過齊魯兩國往後的發展趨勢。”
聞言。
胡亥來了些好奇。
問道:“周公做了什麽預測?”
嵇恒道:
“魯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魯,三年而後報政周公。”
“周公曰:‘何遲也?’”
“伯禽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後除之,故遲。’”
“而同年五月太公也來報政周公。”
“周公曰:‘何疾也?’”
“太公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爲也。’”
“周公在對比了齊魯的情況後,歎道:‘嗚呼,魯後世其北面事齊矣!夫政不簡不易,民不有***易近民,民必歸之。’”
“伯禽在魯國推行急進的改革,以周禮變革夷禮,而姜太公在齊國不急于以周變夷,而是從俗而治,簡化禮儀,基于伯禽跟姜太公的做法差異,周公判斷齊魯往後發展的趨勢,認爲将來魯國會北面事齊。”
“事實也的确如此。”
“太公至國,修政,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而人民多歸齊,齊爲大國!”
“王绾之所以推行分封,便是想學姜太公,進行從俗而治。”
“進而讓民歸心。”
“王绾建議分封,其實是基于帝國統治的實際考量。”
“是基于時局而不得不爲之!”
“甚至于,爲了避免重蹈周朝覆轍,王绾應該其實還會建議,在幾十年後,也即民衆歸心之後,徹底廢除分封。”
“所以我才說,王绾建議的分封,跟儒生的不一樣。”
“儒生的建議是恢複周禮。”
“王绾是暫行分封,以便大秦安民收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