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很早就起來。
他來廬江城的目的,本來就隻是爲了片刻修整,視察巡防是順帶的。
這廬江城的物資又匮乏,孫策也不要李術什麽東西,他随軍帶的這些新奇裝備,都是在吳郡一開始帶好了來的。
孫策也沒打算給李術添什麽麻煩,隻想住一夜,看看廬江城的近況,就打算繼續北上。
孫策已經起床的消息傳得還挺快。
李術早已趕緊追到孫策身邊來。
李術一見孫策這渾身裝束,便問:“吳侯即刻便要啓程?”
孫策隻說他要去将曹丕和張遼給追回來。
“你守好廬江城便是!”
隻要李術好好守好廬江城,孫策不會虧待他。
但就這一句話,堅定了李術的殺心。
李術掌管廬江城爲孫策守廬江城,他自己早盤算過很多自己的出路,他是投降孫策的人,雖然孫策也給了他發展的機會,但畢竟他比不上孫策那幾個堂兄弟,廬江城是曹操北下的第一個障礙,到時候曹丕被孫策一殺,曹操帶着人馬浩浩蕩蕩從北方擁下來報仇的時候,廬江城是第一個首當其沖的,足以讓他李術死無葬身之地。
李術的片刻沉默。
再聯系到曹丕和張遼,終于引起孫策的警覺。
但那一早,碰巧有山中打獵的軍士回來,十幾個人擡了兩頭野豬,路過孫策跟前後頭,後頭還綁着一頭老虎。
那老虎還嗷嗷叫。
老虎和豬都新鮮着呢。
李叔已經笑着說:“吳侯出征,廬江城貧瘠,也沒有什麽給吳侯踐行的,這老虎和山豬是剛剛才打下來的,就送給吳侯,路上當個補給。”
孫策盯着李術的臉。
孫策笑着讓韓當帶人把山豬和老虎都給收了。
“多謝!”
是的,孫策覺察出李術的異樣。
孫策回頭望着這座廬江城,他甩着鞭子,剛要抽到馬屁股上,又停下,問李術:
“我忽然想起一事,還要跟你細談。上馬吧!”
李術聽到孫策此話。
李術心中一下就慌了,但臉上卻帶着恭敬的笑容。
李術趕緊讓屬下與他牽來快馬。
李術上了馬,帶了一二十個随從。
孫策不着痕迹地看着李術身後這些人,個個身強體壯。
孫策讓李術騎着馬走在他身邊。
李術帶來的其他人,則在韓當周泰蔣欽等之外。
李術就在淩晨的夜風裏,被迫融進孫策這黑壓壓的幾千人馬。孫策像那一條隐沒在這黑色之中的巨龍龍首。
剛走出廬江城北門。
也有一片林子。
孫策望着那片林子,那裏晨光沉寂,異常安靜。
周泰也望着那林子,忽然說起那一年,鳳凰台門外那片林子。
“我至今也沒想明白,大喬夫人那時在孫字營裏頭自己跑不見了,張長史到處帶人找也沒找着,回來時大喬夫人卻又和夥頭軍的人一起綁殺山豬,做出了好大的盛宴。”
那時,山中已經傳出老虎的聲音。
周泰還笑說:“看這孽畜,我們沒找他麻煩,他都在窩裏呆不住了!準是聽到我們路過這裏,怕的半夜三更睡不着覺。”
韓當也按捺着心中的躍躍欲試:
“若不是趕路,我定快馬輕騎,射他一頭,扒了皮給家中小兒做虎皮衣裳玩。”
大家都說笑着。
大清早上路嘛,活躍一下氣氛。
孫策卻扭頭看了看身邊的李術,再對韓當周泰蔣欽等說:“小心埋伏!”
韓當一下收了笑。
孫策卻說:“平時是我的錯,禁锢了你們打獵!等回頭,專程給你們舉行一場秋獵,春獵,讓你們好好過過瘾。”
本是整頓軍心的話。
孫策說了一半,心口卻忽然一痛。
晨曦愈加明亮,孫策的臉色那陣泛白。
韓當周泰蔣欽等不知孫策情況,隻看孫策說話如常,林子中又忽然竄出一頭老虎。
那老虎直接向韓當撲過來。
韓當想也沒想,忘了孫策說的小心埋伏。
韓當刷一杆長槍向老虎劈過去,老虎竟然麻利一個扭身,轉頭跑了。
韓當再也忍不住,他本來就想打一頭老虎,爲這老虎跑出來一撩,那還得了。
韓當騎着馬就追上去,竄進了黑黝黝的林子中。
大家更沒在意。
都是一等一的猛将,戰場上生死搏鬥之時,殺百來個人就跟拎着玩兒似的,就一頭老虎根本就不是個下飯菜。
就讓韓當陪老虎玩兒玩兒。
大家本沒有停下來看的意思。
一直向前走。
但不多時,林子裏頭前前後後一陣陣的虎嘯之聲,仿佛來了很多老虎,要圍剿韓當。
周泰和蔣欽先前得了孫策的提醒,已經警覺起來。
周泰順勢向孫策請命:
“吳侯,我們來都來了,不如就順道去射虎,爲廬江城的老百姓除害嘛!”
孫策揮揮手,回頭看着李術。
李術讪讪一笑:“多謝蔣欽将軍。”
周泰帶了一隊人馬紮進林子裏,林子裏一時之間傳來打殺之聲。
一時間周泰已經被擡出來,身受重傷。
周泰捂着汩汩淌血的肚子,回禀孫策道:“吳侯,林子裏有埋伏,和我們一樣的裝扮,說廬江話。”
孫策回頭,直接讓蔣欽将李術綁了。
眼見事情揭穿,孫策身邊還有五千人馬,李術竟然毫無畏懼的模樣。
李術已經掄起武器,一面與蔣欽對抗,一面号召周圍人。
“孫策無陛下征召,而私自帶兵入許都,實乃大逆不道,人人可截而誅之!”
李術把反叛的口号整的也挺高大上。
李術此話一出,他身邊的人應聲而出,道路兩旁也忽然站出許多陌生面孔。
孫策見到這情況,一胳膊掄起霸王槍,就要應戰。
那時孫策心口忽的一痛,讓他的動作遲了半分。
就是那半分,有三個陌生面孔手持冷箭幽靈一般冒出來,藏在人群中對着孫策放箭。
蔣欽與李術正打得激烈,孫策周圍人也沒在意,都是跟着孫策身經百戰的猛男,那料到以孫策之勇猛,竟然會就那麽被冷箭射中。
孫策面頰中箭,他一手将箭矢拔出。
掄起霸王槍,孫策忍着身上的疼痛,将那放冷箭之人嗖嗖斬于馬下。
那時蔣欽已經降服了李術。
李術的人馬被統統逮捕。
韓當蔣欽等再看孫策,他已經滿臉是血。
大家要扶孫策立刻回廬江城療傷。
孫策已經一把拉住:“不回廬江城!回吳郡。要快!”
孫策那時心口疼的,比面頰上的傷更痛。
他一時面如紙色。
軍中的郎中已趕來爲孫策和周泰治傷。
韓當氣憤地與蔣欽說:“我這就向吳侯請命,帶了兵馬,殺回廬江城,将城中的反賊統統擒拿。”
蔣欽一聽,也要即刻這般。
等到兩人跪到孫策面前,請求爲孫策清理廬江的時候。
孫策面頰上剛剛包好了厚厚的紗布,還在慢慢浸血。
孫策斜靠在馬車裏。
他心口疼得慌,讓他微微喘着氣。
孫策面色仍然慘白。
“在廬江城周邊出了這個事情,李術已經被拿下,曹操和曹丕逃不脫關系。李術既然敢在這個時候出動,說明他早已經叛變。昨夜,你們與我巡防廬江城的時候,可見着廬江城人口雖然不多,兵馬也不強壯,但細節做的好。
我已身受重傷,如果你們貿然帶着人馬前去攻打,不一定有勝算。
萬一軍心再不穩,必定損失慘重。”
孫策已然遭受損失,他不會再冒然,隻盡可能将損失減到最低。
“李術叛變,在半路截擊我們,罪名确鑿。斬于陣前!”
孫策再告誡韓當和蔣欽不要輕舉妄動,對外隻宣稱吳侯帶着人馬視察廬江城,就是爲了揭穿李術的反叛陰謀。
決不能走漏孫策受傷的事情。
且要快速回到吳郡去。
這是孫策的兵法,也是他的陽謀。
李術被殺。
孫策留韓當帶了兩千人駐紮在廬江城鳳凰台門外,監視城内一舉一動。
蔣欽則速速護着孫策,還有手上的周泰趕回吳郡。
孫策這一回操作,瞞得挺好。
江東上上下下隻聽說,孫策忽然斬了李術,把韓當留在廬江城外駐守,孫策自己回了吳郡。
喬菁菁還琢磨不透。
李術怎麽提前下線了?不是後來因爲反叛孫權,被孫權拿住了麽?
喬菁還祈禱孫策路途上順利一點,雖然沒能攔截住曹丕和張遼,但解決了廬江城的李術,又安排了韓當駐守,也算是提前排雷。
孫策在回來的路上,已經命人給巴丘周瑜送了書信。
孫策在信中決口不提自己受傷的事,隻讓周瑜回吳郡商議,小妹孫尚香的婚事。
周瑜看了孫策的書信,也根本猜不透爲什麽。
孫尚香的婚事,就算是再重大,也用不着孫策巴巴請他回吳郡商議。
周瑜私下揣度,定是孫策遇到了大事。
周瑜安排好巴丘的駐防之事,又安排妥當的人護送小喬母子三人,他自己則騎了快馬,趕回吳郡。
孫策還讓人給三弟孫翊送了書信。
在回吳郡的路上,孫策的身體情況一天比一天糟糕。
大家都以爲,是孫策面頰中箭所緻。
隻有孫策自己明白,這回讓他幾乎挺不下去的,是他心口處的舊傷。
爲了穩定軍心,孫策讓蔣欽等一定巡視好,且絕不能走漏任何消息。
直到回到吳郡。
孫策特意趁着夜色回城。
但總有那起有心人,他們看到了不同以往小霸王孫策出征回來的場面,那時孫策總是騎着馬回來。
這一回也回來了,不見孫策騎馬,竟坐在馬車離。
有精明的人就在猜測,這不可一世的小霸王孫策,難道終于挂彩了?
當然,猜測歸猜測。
大家在猜測之中,非常的沉得住氣。
孫策一回城,回到孫府,在軍士的簇擁遮擋下,住進他的書房,并已經連夜召見了張昭和孫權、孫翊。
喬菁菁聽說孫策回來,趕緊趕到前面書房來。
書房外,圍着孫策的嫡系親兵,鐵通似的。
誰都不讓進。
等到喬菁菁終于見到孫策時。
孫策那慘白的臉色,眼窩已經陷下去,面頰上包紮着紗布,紗布上沁着一絲絲的血。
喬菁菁那一時受不了,幾乎沒站穩。
還是她身旁的侍女眼疾手快,将她扶起來。
孫策看到喬菁菁這麽急,她慌慌的朝他奔過來,他臉上還擠出一個笑容。
“你看你急什麽,腳下也不站穩!”
孫策又對孫權說:“公瑾兩日之内就會趕回吳郡,你再給豫章堂兄孫贲發一封書信,請他趕回吳郡,商議阿香的婚事。”
如此。
喬菁菁那臉上,刷刷的眼淚就出來了。
孫策臉上還故作輕松。
“就知道你愛哭,所以才一開始沒跟你說!我就是受了一點點輕傷,怕你害怕。我和仲謀子布再說幾句話,你先回去吧。回去看看孩子們,我最近不能抱孩子們玩兒了,怕吓着她們。”
孫策要趕緊把喬菁菁給趕走,她在他跟前,他受不了,她也受不了。
她再一哭,他更受不了。
但那時喬菁菁已經冷靜了。
她抹了臉上的眼淚,雖然那眼淚怎麽抹都止不住,總是要滾出來。
她的臉上卻還對孫策露出了笑容。
“你都受傷了,我怎麽還能離開?我就在你身邊,照顧你。”
孫策隻覺得他如今的模樣,傷殘、頹廢,他不想他到最後留在他最愛的女人的是這樣一副樣子。
孫策連連擺手,讓孫權把喬菁菁送走。
“送你大嫂回去!這段時間,我要好好養傷。”
連孫權也要送喬菁菁走。
喬菁菁也倔了。
她就站在那兒:
“我早知道會有今日!仲謀也問你,也想知道爲什麽廬江城裏我幾次拒絕你?我就怕是有這一天!孫策!這一天既然來了,你也不要趕我走!我不怕。”
喬菁菁強忍住了眼中的淚水。
孫策卻忍不住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這傷心處。
孫策的心口起伏着,他心口處的疼痛,一絞一絞的。
他望着喬菁菁許久,也隻說了一個對不起。
“菁菁,我不能陪你天長地久了!”
這是孫策第一次喊喬菁菁的名字,以往總是喊她大喬。
喬菁菁抹着眼淚笑了。
“沒有對不起!真的!沒有。子布,你去把吳郡中華佗的幾個得意弟子,請過來爲吳侯治傷。
仲謀,你再去将舅父吳景,表兄中郎将徐琨,還有徐家姑母,宗室兄弟們,都請來!
朱太守,你去召集吳郡所有的文臣。
老三,你也要走一趟,把程普黃蓋等等老将一一的請到。
大家都要記住!吳侯受傷的消息,緩緩地告訴太夫人,不能讓阿香跟着急。”
喬菁菁話說完,走到孫策身邊,緊緊握着他的手。
孫策對着喬菁菁點頭。
喬菁菁隻讓他不要說話:
“少說一些話,等你這次好了,我和你,我們帶着孩子們搬到别處去,或是山上或是水邊,再不過問世事,不過問别人!就過你和我的日子,我們好好撫養孩子。你喜歡打獵就去打獵,我爲你做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