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貝勒到後,四個人激烈讨論了整整一上午,最後決定,由八福晉和鍾濟海,緊急出去買了幾件,和八阿哥身量差不多的衣服,做一個包袱裹了,由多布保護着,往歸化行宮去。七貝勒單獨前往右衛,把剩下能拉出來的火器、兵力,孤注一擲,全部運往行宮附近。
這個時候,他們還覺得,這次的沖突,應該可以用談判等和平方式,圓滿解決。
颠簸的馬車上,八福晉心神不甯,第三次把包袱打開,檢查那枚關鍵的翡翠戒指,有沒有不小心掉出去。
鍾濟海同樣緊張,所以看她這樣,緊繃的神經,更加敏感。
“别再翻騰了,說不定原本好好的,你這麽一弄,反而掉出去。我倒怕,八阿哥不懂你的意思,把這衣服随手,往櫃子裏一塞,咱們媚眼做給瞎子看。”
八福晉緊緊捏着,一條長褲褲腳裏,縫着的戒指,語氣異常肯定。
“不會的。他準會細看這件衣服。”
“憑什麽這麽說?”
“從前吧,他喜歡穿這種绛紫色的衣服,因爲他哪兒哪兒都英俊漂亮,隻因爲膚色太白了,顯得沒血色,不精神。這個顔色能襯出氣色來。我病後回府,存心要折騰他,把這個顔色的衣裳,全都給燒了,說我不喜歡,他這幾年,再沒穿過的。這回,我特意從京城過來看他,反而送大紅大紫的衣服,他會看出來不對勁兒的。”
這是最好的辦法,因爲它是唯一的辦法。
他們四個一上午想了十多個法子,彼此贊成又互相否決,最後隻留下這一個,覺得勉強可行。
當然,最理想的結果,還是八福晉成功混入行宮,裏應外合。
但,太子和隆科多,會輕易留下她這個隐患嗎?
騎兵隊伍,在距離行宮十裏開外的地方停下了,多布最多,隻能送到這裏。
他再往前走,對面說不定,正用千裏眼監視着呢。
走之前,他又再叮囑兩個姑娘一遍。
“記住,眼色要快,别硬逞能。他們若是不讓你倆進,那就别硬進。咱們眼下是一點消息都沒有,你倆平安回來了,說說情形,咱們一起商量着來,未必比不上進去便宜。要是戒指被搜出來了……”
八福晉在馬車裏,立刻背誦,提前準備好的說辭。
“我就咬死了狡辯,這是我的。反正,尺寸都調好了,和我手指頭粗細一模一樣。”
多布嚴肅地點了點頭,快速上馬離去。鍾濟海親自趕車,帶八福晉朝行宮飛奔。
行宮外果然是戒備森嚴,見有人來,弓箭都拉滿,萬分警惕。還不等馬車接近,便有禁衛,騎馬過來盤問。
鍾濟海好歹在紫禁城混了個臉熟,不少禦前侍衛認得她,寒暄的時候,還算客氣。
“敢問車裏坐的是誰?”
八福晉刷地把簾子一挑,笑嘻嘻地搭讪。
“是我。你們認得她,卻不認得我,那可不成。”
能當禦前侍衛的,多少和皇室沾親帶故,豈能沒聽過八福晉。她出名,一個是和四公主長得像,還有一個,就是脾氣古怪刁鑽,不好招惹。
若在往常,禦前侍衛們早繞着她躲了,可這一回,硬着頭皮也得得罪。
“福晉,行宮裏爲皇上做法事驅邪,太子殿下下令,誰都不準放行。”
八福晉笑得比蜜還甜,擺手招呼那侍衛,到馬車前頭來。等他過來了,故意從貼身的地方掏出荷包,抓一大把帶有體溫的金豆子,硬塞進他懷裏。
“誰說要進去了?既然這樣,我不進就是了。這兒有個包袱,替我轉給八爺,差事就算完了。八爺必重重地賞你,等回了京城,我親自說項,叫他擡舉你。”
她這樣放下身份拉攏,說話又親熱,哄得那人暈頭轉向,磨蹭半天,終于答應,幫她去打聽打聽。
“福晉還請在此耐心等會兒。若要遞包裹進去,總得叫隆科多大人,或是太子爺跟前的人知道。咱們可不敢私自傳遞東西。”
八福晉又是一大篇甜言蜜語道謝,那人便上馬回去請示,留下五六個人,看着她倆,不準馬車四處跑動。鍾濟海看他的馬跑遠了,拿出幾隻提前灌滿的小酒囊,挨個兒分給留守的侍衛們。
“大熱的天兒,眼看要中午了,各位大哥當差辛苦,權當解解渴吧!這是羅刹那邊常喝的酒,又貴又不好買,八福晉費力搜羅了些,要送給八爺嘗嘗的。”
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是禦前的侍衛。他們時常能撈到些油水,地方大員進京面聖,送皇上特産珍寶,侍衛們也能摸到邊角。因此對鍾濟海的賄賂,他們沒有半分推脫,隻是謹慎地沒有多喝,僅客套地品了半口。
可事情,就從這小半口開始,變得詭異起來。
因爲這酒嘗着,初入口清爽利落,順着喉嚨咕咚下去,和水一模一樣,半點酒味兒都沒有。
這幾個人都肚裏納悶,以爲自己喝得太少所以唱不出味道,又正常喝了一口,還是沒味兒。有個不死心的,索性悶了一大口,被旁邊人笑話了。
“天底下飛的跑的,什麽沒進過肚,一個洋酒倒饞成這樣。”
可沒過多久,他們就都不說話了。
正午的毒太陽,暴曬翠綠的草原。附近連棵像樣的樹都沒有,熱度急速攀升。
烈酒湧上來,從嗓子眼開始燒,眨眼的功夫,猛烈沖擊着頭部。
留下的侍衛們,一個兩個,先坐在地上,後來扛不住酒精的攻擊,直接昏睡在坐騎的陰影裏,嘴裏哎喲哎喲地,喊着頭疼,要喝水。
鍾濟海深怕他們嘔吐在自己身上,萬般小心地搜索這些人的靴子、馬鞍,看有沒有腰牌一類,能幫多布他們混入行宮的東西。八福晉拿着望遠鏡,觀察四周,幫她把風。
“這些人,不會說話就醒了吧?”
“不會。這酒本是兌水喝的,勁兒不是一般的大。我給他們的都是沒兌的,明天能醒過來都不錯了。”
鍾濟海找來找去,都找不到腰牌,不免有些氣餒,隻好按照原計劃,從馬車裏取了件男人的衣服換上,打算先撤離。
“瑜姐姐,這回你要是平安回來了,我跟你也來個,梁山好漢那樣的結拜,從此以後,把你當我的親姐姐一樣看待。”
八福晉出發前跟其他人嘴硬,說自己單獨留下不害怕,其實這會兒,已經在發抖了。聽見鍾濟海這麽給她打氣,激動地抽出她腰間的佩刀,削一小段自己的頭發下來,叫鍾濟海收好。
“别的,我也不想再說了。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的,你把這個,送給我舅舅安郡王,還有舅母。替我跟他們,道一聲抱歉。就說瑜兒知道錯了,來世再報答吧!”
說完,便催鍾濟海趕緊上馬。
她們連個淚别的空當,都沒有了。
“再不走走不掉了。我從千裏眼裏,看見行宮裏,有人出來了!是隆科多!”
鍾濟海拭去眼淚,在馬上加幾鞭子,迅速跑遠了。八福晉哭了一回,心裏總算平靜了些,從車裏拿出鏡子和脂粉,認真補了補妝,坐在馬車裏,等隆科多來。
并沒過多久,隆科多帶着二三十人到了,下馬後,先看了看地上,歪七扭八的手下,然後才走到馬車前。
“給八福晉請安。幾個不中用的,叫福晉看笑話了。不是說,鍾濟海姑娘也在麽?”
隻隔着一層薄薄的紗簾,八福晉能清楚地看到,隆科多那皮笑肉不笑的嘴臉,勉強鎮定地答道:
“她去行宮,找人要水給他們喝了呀!你們沒遇上嗎?”
隆科多當然,也能在烈日下,隔着簾子,看見八福晉的美貌,因此說話的時候,還帶着三分耐心。
“福晉,玩兒這些小把戲,沒意思的。您不是要給八爺,遞包袱嗎?太子爺特批,準您跟八爺見一面。請随臣過去吧。”
八福晉先是一陣狂喜,因爲如果她能進行宮,自然比在外面幹着急要好得多。可隆科多那副得意的神情,又讓她很快意識到,事情,沒那麽簡單。
“規矩就是規矩。我非要進去,驚擾到法事可怎麽說呢?你拿了包袱去吧,等鍾濟海回來,我依舊跟她一道回去便是。”
“福晉怎麽知道,行宮裏有法事的?”
不等她回答,剛才去通傳的侍衛,殷勤地上前向隆科多彙報。
“是我,方才跟福晉說的。”
隆科多轉身,就給了那人一腳,踢得他都站不穩了,差點摔在地上。
“偏你會憐香惜玉,死到臨頭,都管不住一張嘴。”
衆人頓時吓得,個個不敢做聲。八福晉溫聲勸了兩句,依舊說要留在這裏,等鍾濟海,隆科多卻直接坐到了馬車夫的座位上,壓根不聽她說話。
“福晉,臣平生隻爲皇上趕過車,您看在這個份兒上,少發牢騷吧!”
馬車起步,跑得相當快。八福晉知道這是有去無回的意思,橫下一條心,抱着那個要給八阿哥的包袱,緘默不言。
她本以爲,馬車會一路駛入行宮,然後隆科多會把她秘密囚禁起來;沒想到,馬車停在了行宮門口,而八阿哥,真的就站在烈日下等她。
滾滾熱浪中,他一身玉色的裝束,是草原上,最通透的一抹涼意。
八福晉抱着包袱要下馬車,見沒人搬凳子過來墊腳,正進退兩難的時候,耳邊忽然啪地一聲巨響,跟着嘴裏又甜又腥,左臉火辣辣的疼。
反應了好一陣子,她才明白過來。
丈夫在衆目睽睽之下,扇了她一個耳光。
出手之重,以至于後面的一大串話,她左耳嗡嗡地響,聽得都不完全。
“這裏是什麽地方……你也配來……還不滾回京城去……”
隆科多就站在邊上冷笑,看他們夫妻演戲,等八阿哥把那些污言穢語都罵完了,懶洋洋地上前勸架。
“福晉也是太思念八爺的緣故,可見是年少夫妻呢,幾天見不到就想。我家裏那位,甭說衣裳鞋襪,連句話都沒讓人爲我帶過。八爺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八福晉這些天積壓的恐懼、疲憊、怒氣、埋怨、辛酸,一股腦全湧上來,把那個包袱,往八阿哥臉上直接甩過去,用盡全身所有力氣,大聲回罵。
“好個吃軟飯的,你也配嫌棄我!用着我的陪嫁,養貝勒府上上下下,宗室裏誰不知道!隆科多舅舅現在這裏,請長輩評理就是了!他偏着你,行宮裏還有太後娘娘呢!我今兒非要一個公道不可!”
罵完也不管有沒有凳子墊腳,跳下馬車,指甲往八阿哥臉上招呼,上來就劃了好長一道血痕,從耳邊到下巴,足有兩寸來長。八阿哥伸手一摸,掌心裏全是血,氣得臉色越發蒼白。
“好個潑婦,等汗阿瑪醒了,我非請旨,休了你不可!嫁妝單子上有什麽,原樣還你,爺不受這個窩囊氣!滾!滾到爺看不見的地界兒去!”
隆科多在旁邊看夠了熱鬧,親手綁了八福晉,又叫人把八阿哥綁了,分别看押起來。
“三天水米沒打牙,八爺還有這股子氣力,臣着實佩服。福晉要進來,八爺何必這樣費心思叫她跑呢?多一個兒媳婦送行,皇上,也能走得更體面些呀!”
八阿哥被拖走了,八福晉喊得喉嚨痛,臉上又腫起來,發髻剛才打架時,也弄散了,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隆科多歎息了兩聲,把掉在地上的包袱撿起來,一件一件查看。
“福晉,這手段是不是多少,有點瞧不起我?想靠衣裳,往裏夾帶信件,考科舉的學子都不用這一招了。”
可隆科多翻來翻去,甚至把衣服放在陽光下面看,檢查上面是否有針刺出來的文字,均一無所獲。他越找,臉上就越難看,熱得汗水把後背的衣服都浸透了,還是沒發現那枚戒指,多少有點惱羞成怒。
“藏得還挺妙!信呢?在哪兒?”
八福晉忍着疼,憑他怎麽問,就是不開口,隆科多把那幾件衣服,重新收攏在包袱裏,命人把她,押到自己的房裏,繼續審問。
“不說是吧?待會兒用鉗子,把你那水蔥似的指甲,一根一根拔下來的時候,看你還說不說!”
文中出現的酒就是伏特加。
友情提示,這酒最好别直接喝,得跟别的兌在一起,不然會有燒灼感。
文中不寫酒名,因爲這時候這種酒的名字還沒有明确爲伏特加,而且當時釀酒技術還沒有那麽的成熟先進,所以度數沒有現在高,直飲有時間差攻擊。(伏特加有九十五度,消毒酒精是七十五度。在古文獻中,伏特加原來是擦洗傷口、服用可減輕疼痛的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