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底下枕着孝莊的遺诏，将近九十歲的蘇麻喇姑，睡不安穩。
朦胧夢境中，似乎總能看見，老主子在對她說些什麽。
可惜，每次要聽出幾個字來，她就醒了。
蘇麻喇姑無奈地歎息了一聲，睡在床邊榻上守夜的十二阿哥，立即驚坐起。
“媽媽要喝茶？還是旁的？我擰個熱手巾把兒過來？”
“不用，都不用。什麽時辰了？”
十二阿哥看外頭天快亮了的樣子，摸出懷表，就着燈光對了對。
“寅時剛過。”
“哦。四公主在哪兒呢？”
“我睡下前，聽說四姐姐在小佛堂裏念經。阿香說，似乎要念滿十二個時辰，她打點鋪蓋，進去陪着了。”
“你叫人進來吧，我要去看看她。”
十二阿哥娴熟地披了衣服，穿上鞋子開門。不一會兒宮女們便提着銀耳湯、銅水壺之類的東西進來，伺候洗漱。
這副光景，自去年蘇麻喇姑因起夜不小心摔倒一回，折了腿之後，幾乎日日在慈甯宮上演。
這裏除孝莊外，無人敢住；她走後，蘇麻喇姑俨然是這裏的主人，長大的十二阿哥，執孫輩禮伺候她，無微不至。
純白的長發梳得一絲不亂，拿了枕頭底下的遺诏藏于袖中，蘇麻喇姑拄着拐杖，慢慢倚着十二阿哥的肩膀，一步一步挪動，去小佛堂看四公主。
沉靜的木魚聲，笃，笃，乘在淩晨的涼風上，在灰暗的夜裏，傳得極遠。
回憶，一點一點，湧動在蘇麻喇姑的心田。
門上的銅獅環，還是老樣子。
十七年前，她曾扣動這扇佛門，把四格格，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推入漠北的懷抱。
那個隻到她膝蓋高、每天挨打的六歲小格格，如今，爲人婦，爲人母，是和碩恪靖公主，蒙古親王的王妃。
而她，老得要靠人扶着，才敢走動。說不定哪天，晚上閉眼，清晨，就再也睜不開了。
袖子裏收藏的诏書，是她，能給四公主，最後的庇護。
可是，她應該給嗎？
蘇麻喇姑雖然不知道清晰的脈絡，但她在宮廷裏沉浮數十年，猜，都能猜出個大概。
以四公主的才幹和心氣，才不會像十二阿哥那樣，老老實實聽她的話，安分地回避儲位之争。
八福晉和鍾濟海怎麽出的紫禁城，怎麽出的京城，蘇麻喇姑也知道。
四貝勒和四公主。
老主子臨終前，那麽擔心的皇家手足相殘，竟然發生的，如此之迅速。
把十二阿哥獨自留在門外，蘇麻喇姑，自己走入小佛堂。
木魚聲戛然而止，阿香連忙站起來行禮，海楓卻沒有起身，依舊跪在蒲團上。
“媽媽醒得好早。”
“我哪兒還睡得着啊。不過怕十二擔心，裝樣子閉上眼睛而已。阿香去給我做個炸面果吧，要那個老鷹模樣的。自打你随四公主嫁去漠北，宮裏再沒有比你手巧的了。”
阿香知道，要在隻比銅錢略大一圈的面團上，一筆筆勾出老鷹全身上百根羽毛，前前後後加起來，怎麽都得一個多時辰。蘇麻喇姑，這是趕她出去呢。
海楓自然也聽懂了，向阿香微微點了點頭。
“我想吃水果模樣的，蘋果也要，櫻桃也要。用心些，可别叫媽媽看了笑話。”
于是阿香去廚房了，海楓站起來，親自服侍蘇麻喇姑坐下。
“别看十二弟年紀小，比上頭幾個哥哥都懂事。怪不得媽媽心疼他，特意拘着十二弟，不準他今年，跟着汗阿瑪北巡。”
“你看出來了？”
“按汗阿瑪出京前的架勢推算，自然是要殺索額圖。太子哥哥就算躲過一劫不被廢，沒有個堅實的臂膀幫襯，日後也是尴尬。今年北巡注定不太平，不然，我也不敢動手。渾水，才好摸魚呀。”
蘇麻喇姑聽她開門見山，竟絲毫沒有掩蓋自己野心的意思，四個字，險些脫口而出。
後生可畏。
不愧是老主子精心調教出來的人物，有眼光，有魄力，有勇氣。
“你要是抓住了四貝勒，打算殺他麽？”
“媽媽，誰平白無故地，四處殺人？可今日若是換個情形，我落在四貝勒手裏，他難道，會不殺我嗎？他手裏有五千兵呢，我隻有兩千。我還忙着念佛，乞求八弟妹和鍾濟海，平安歸來。媽媽，若是，八弟妹回不來。媽媽會爲害了她的罪孽，在佛前忏悔嗎？”
蘇麻喇姑幹枯的皮膚，貼着四公主柔嫩的手背，抖動個不停。
“你……你都知道了？”
“托合齊未免醒悟得太痛快，當是有人提前點撥過他。一個包衣出身、靠妹妹撈了個九門提督的外戚，在朝中根基淺薄。除了媽媽會爲了十二弟，多看他一眼，誰還會費心爲他籌謀？我早該想到的。八福晉嘴很嚴，沒把媽媽供出來。是鍾濟海耳朵靈，聽見媽媽趁八弟妹酒醉，慫恿她替我出去。”
蘇麻喇姑的視力，早幾年前便已經開始退化，連佛經都讀不得了，十二阿哥每天念給她聽。可此刻寶座上的佛像，面容愠怒，她卻看的清楚，不是記憶中的慈悲。
如果真的會有報應，她願意承擔，隻别傷着十二阿哥，心願已足。
“四公主學什麽，都又快又好。偏就在男女一道上，早早就被額驸哄到了手，什麽都不懂。你呀……怎麽就不把這絕世的容貌，藏得嚴實些呢？”
蘇麻喇姑粗糙的指尖，輕輕掠過海楓濃密的睫毛。
如今的四公主，比起當年寵冠六宮、動搖君心的郭貴人，驚豔何止數倍而已。
美人傾城，不外如是。
說八福晉像她，不過形似，媚骨天成的神韻，不經意地，流露于舉手投足間，卻是怎麽都仿不來的。
海楓聽得糊裏糊塗。如今外面腥風血雨，大戰一觸即發；蘇麻喇姑隻管盯着她的長相，說長道短做什麽？
難不成她長得漂亮，就能免死嗎？
“媽媽，我是美是醜，四貝勒都不會對我手下留情。”
“不是四貝勒，是佟國舅的兒子，隆科多。”
“啊？”
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令海楓瞠目結舌。
康熙信任隆科多這個表弟，讓他當銮儀使，把自己的安全都交給他負責。海楓總覺得，佟家有五公主，再搞定了佟國舅這個大家長，隆科多自然會跟着靠過來，所以從來沒在他身上多花心思。
“媽媽别搞錯了。隆科多讨厭我。他當年走漏我想當鎮國公主的消息，被佟國舅狠狠教訓過。從那之後，偶爾遇見，他連正眼都不看我的。”
“究竟他如何看上了你，我不知道；太子派回來的人，托合齊押送到我這裏。慎刑司一番嚴刑拷打，審出來就是這個口供。隆科多捏着太子要命的把柄，要拿它交換你。我絕不能讓你受這份羞辱，正好八福晉又情願頂替。但願隆科多隻是好色，得了與你相似的她，便心滿意足。”
“他心滿意足哼，恐怕他到時候豔福享不成，卻死無葬身之地呢！”
海楓想趕快離開佛堂，去增兵阻止八福晉，蘇麻喇姑扯住她的袖子，不準海楓離開。
“四公主，聽一句勸吧！八福晉她在皇家待得不自在，自己願意去的。我給了她一封信，四貝勒看完自然會懂。若是她一個受點委屈，便能平了這場風波……”
“媽媽！别小看了郭絡羅瑜珞！她比您知道還瘋，還要狠辣，心機深不可測！她哪裏是傻乎乎地送出自己？若是被八弟知道了，太子拿她的清白去安撫隆科多，非把歸化城的天捅破不可！她，她是要……”
她是要逼八阿哥謀朝篡位，把太子和康熙一同推入地獄，以一己之身，攪亂整個局勢啊！
海楓這邊和蘇麻喇姑拉扯不開，阿香卻慌慌張張地跑來報信，臉上全是淚痕。
“主子！鍾濟海回來了！她還把太子妃一并帶了回來，可，可……”
不用阿香說完，海楓也知道下面是什麽話。
八福晉，被四貝勒抓了。
此刻，恐怕已經在去往歸化的路上了。
接下來，行宮裏會發生什麽，隻有老天，才能知曉。
聯動章節：第一卷第22章名字、第七卷序章之克魯倫（下）、第九卷第15章壽宴
自用筆記：
據傳隆科多有個很寵愛的小妾叫李四兒，原來是他嶽父的小妾，不知道怎麽到他手裏了。李四兒仗着隆科多的寵愛，賣官受賄，虐待正妻‘如同人彘’。
雖然這事有度娘百科，還有些網絡文章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我翻了清史稿原文，連個李字都沒搜到，所以總覺得這件事得畫個問号，本來想寫這個人物後來放棄了。
不過傳聞大多有部分事實可靠，所以我想，寫隆科多好色，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不過他跟雍正的生母德妃真的不能往一塊兒湊，歲數差得太多了。隆科多隻比女主和雍正大七八歲而已，雖然論輩分是舅舅和外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