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馬上到來的這個瞬間,她等了太久太久。
阿香端了宵夜過來,海楓能看得出,她的緊張,跟自己不相上下。
“主子,早起要穿的衣裳,您真不要團龍褂子,配東珠頭面嗎?這麽大的場合,多少大臣,都看着您呢!”
“不用。大朝會上人多,伊桑阿的意思是,我得像個賊似的,躲屏風後邊。穿什麽,他們都看不見。”
再說,輕舟已過萬重山,她已不再是那個,需要靠衣着,來爲自己提氣的小姑娘了。
最後檢查一遍要帶的幾封文書,海楓終究還是躺下,閉目養神,誰知竟然一沾枕頭,就睡得香甜,一個時辰睡過去,仿佛隻歇了十分鍾一樣。
阿香掐着出發的鍾點,把海楓叫起來。
“主子,是不是得早些出發,去慎刑司放馬齊大人啊?”
“不用。我才不去接他呢。伊桑阿會去領人的。”
于是阿香服侍海楓穿好一件素淨的寶藍色對襟褂子,連镯子都是銀的,低調到了極緻。畢竟在朝臣眼中,皇上‘病着’,她作爲女兒,要是還濃妝豔抹,不見半點憂愁,豈不成了政變的證據。
富貴駕車,車後帶五百蒙古火槍兵,浩浩蕩蕩,往紫禁城去。
沒有人敢攔她。
允許四公主帶兵進京的聖旨上,蓋着玉玺印。
其實早在九門提督托合齊倒向自己,打開京城城門的那一刻,勝負已定。
這是個聰明人,又曾是老安親王家裏的包衣,八福晉沒費多少口舌,便成功說服了他。
作爲十二阿哥的娘舅、康熙衆多的小舅子之一,托合齊清楚地知道,十二阿哥根本不可能當上儲君,那倒不如抱緊太子,在新君的身側,預定下靠前的位置。
乾清宮前,伊桑阿竟然比她到的還早,殷勤地請了跪安。
“公主殿下萬福。臣聽說,您在這邊有常用的老地方,就把馬齊,安頓在那兒了。”
海楓下轎的動作停頓了片刻,才想起來伊桑阿說的是哪裏。
禦史郭琇改奏折、還有她收服八福晉的那個小房間。
“馬齊怎樣啊?還在罵本宮嗎?”
伊桑阿挑揀着,說了幾句稍微文雅些的,海楓聽完,左耳進,右耳出。
無能狂怒罷了,有本事,待會兒别接受她帶來的價碼。
“本宮先去南書房裏頭。你把馬齊帶過來。本宮不打算提前見他。”
“殿下是不是再想想?馬齊這人,連皇上都不大放在眼裏。”
“他又不是富察家的話事人,馬思喀當哥哥的,都願意在這事上保持中立,他蹦跶得再歡實,又有什麽用?這兩天本宮把富察家的人,都見得差不多了。有他沒他,分毫不差。”
伊桑阿這才放下心,去提馬齊出來。海楓自己進了南書房,阿香要去邊兒上的耳房等,海楓一把把她拽回來。
“以後這屋子裏要進的女子,總不能隻有我一個。讓這群老人精多見見吧,世道,要變了。”
果然海楓帶阿香走進去,裏頭等着的幾名官員,看見阿香,都皺起眉頭。但海楓就當沒看見,接受了他們的請安。
“都坐吧。離大朝會沒剩多少富餘功夫,馬齊一來,咱們定好了章程,出去利落辦完事最好。京城再多戒嚴一天,上上下下就多受一份煎熬。”
所謂大朝會,表面是全體京官在一起開會,集思廣益;實質隻是幾個官僚群體意志的表達,康熙又不在,沒有他說一不二的君主專制權幹預,隻要這幾個小團體的領頭人默許,待會兒的全體大會,可以隻走個過場。
海楓這邊剛剛坐定,伊桑阿,便帶着馬齊進了南書房。
慎刑司在四公主的授意下,雖然沒有對馬齊用刑虐待,但也沒有優待他。普通囚犯吃什麽,他就吃什麽。馬齊幹脆鬧了個絕食抗議。還是伊桑阿厚道,剛才放他的時候,順便帶了點精細早點。不然現在馬齊,可能餓得都站不直。
不過他罵人的本事,被怒火一燎,倒是漲了不少。
“四公主好大的膽子。皇上不在,總還有我們頂上理事。你帶兵進乾清宮,又威壓南書房衆位大臣,是要謀反嗎?”
“阿香,去賞馬齊大人倆耳光。”
海楓這話一出,南書房裏本就浮動的人心,更加難以安定。
馬齊雖然沒大沒小,但四公主命貼身侍女,去掌掴當朝大學士,是不是太過分了?
阿香自然也和他們想法差不多,但主子的命令,從來不會錯,她堅定地走上前去,對馬齊微微施了一禮。
“馬齊大人,得罪了。”
伊桑阿看勢頭不好,要上來攔,反而被馬齊制止。
“不用!倒要看看,這小妮子敢不敢打我!”
衆人一時看得呆了,顧不上交頭接耳,議論聲漸漸消散。
阿香伸出右手,結結實實給了馬齊兩巴掌。
“大人,若皇上在,您口中不敬,不分尊卑,在主子面前‘你’呀‘我’呀的叫起來,皇上叫太監賞耳光,您敢躲嗎?如今主子代皇上、太子殿下回京主持大局,奴才奉主子命,又有什麽不敢打的?”
馬齊站在原地挨了這兩個耳光,被打得滿臉錯愕,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等回過神來,暴跳如雷,直接搶到海楓面前去。
“有話我隻和你理論,那小丫頭不仗着你的勢,她敢打我?”
海楓把茶碗往地上一摔,門外應聲闖入兩個東宮侍衛,三下五除二,把馬齊摁倒在地。
“大學士好壞的脾氣,一言不合就要以下犯上了。”
“哼,我以下犯上,自有吏部論罪;你矯诏控制南書房,又該當何罪?”
“本宮矯诏?你憑什麽說,本宮矯诏?”
“我……”
馬齊看過海楓帶來的诏書,知道那不是假冒的。字迹是太子的,用印确實是玉玺,還有太後的印信在。可那内容,實在令人難以信服。
“皇上身邊現放着那許多皇子不用,偏派你一個公主回來主事。當南書房裏的肱骨之臣們,都是酒囊飯袋嗎?”
“哦,不容易,馬齊大學士,終于肯跟本宮講理了。把他綁起來吧。”
兩個侍衛把馬齊,用繩子約束在凳子上。海楓依舊坐着,笑對南書房裏的群臣。
“他這麽想,你們估計也不服。本宮明說了吧。哪位皇子回來,都不合适。汗阿瑪,中了巫蠱之術。太子哥哥,不敢離開左右半步。保不齊,誰要是回來,動了歪心思,想在龍椅上坐一坐,紫禁城豈不成了笑柄。伊桑阿,過來宣旨。”
海楓拿出密封的黃绫子袋,伊桑阿接過來,把東西給南書房裏的群臣,挨個看了,上頭印記完好,從沒被打開過。然後才請了剪子,當着所有人的面,小心拆開。
這封密旨的内容,海楓幾乎倒背如流,懶得再聽一遍。
前半段啰裏啰嗦,非常隐晦地,把康熙無法理政的情況,解釋一遍;後半段,則要求在京大臣們,拿出對索額圖的處理辦法。
兩道旨意,其實這後一道,才是先寫好的。
而給予海楓臨時接管京城的權力的那一道,完全由拿到玉玺的太子,一手操辦;太後的印信,由五公主幫忙,偷偷蓋上去。
旨意宣讀完畢,還在大臣們手中,傳閱了一個遍,才回到海楓手中。
太子擔心手足回京,趁亂篡位的小心思,大臣們當然能夠體會。但叫他們完全接受一個女子的領導,這道心理防線,很多人都越不過去。
海楓知道,很多大臣都在心裏,悄悄地像馬齊那樣在質疑她,甚至罵她,但海楓不在乎。
要是挨幾句不痛不癢的罵,就能靠近皇位,成爲女帝,那她可以站在乾清宮的正中央,從早到晚挨罵。
有人開始罵她了,也是一種,正在接近成功的迹象。
“諸位既然都知道了來龍去脈,那本宮也說句實在話。本宮回京,不過受太子哥哥所托,帶回來一個主意而已。請諸位,随本宮出去看個東西。見了這個東西,諸位便知道,本宮隻是個傳話的,哪兒有馬齊大學士口中,那般厲害。”
伊桑阿率先帶頭出去,站在海楓這邊的幾個大臣,也默默地出去了。剩下的人抱着一種且看看的觀望态度,随人流走出去,就連幹瞪眼被手動消音的馬齊,海楓都讓侍衛,把他連凳子整個擡出去了。
衆人都出來後,最先看到的,便是他們淩晨進來時,院子裏沒有的一樣怪東西。
海楓當初按英倫街頭電話亭的風格,畫的圖紙。結果負責制造的黃履莊嫌‘不美觀’、‘太簡單’,從頭全部推倒,重畫圖紙,又親自當監工,打造了這個,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投票屋】。
小屋按海楓的要求,造的極小,四腳安裝滑輪,方便移動。除了三個裝票的紫檀木盒占用的空間,内部勉強能容人轉身而已,要換算成現代的面積,還不到四平方米。
高度,卻是兩米以上,防止任何人能從上方留着換氣透光的玻璃窗中,偷窺到大臣們,投了什麽票。
海楓親手把小屋的門打開,給衆人展示裏面的構造。
和門上工匠們精心雕刻出的花鳥走獸相比,裏頭簡直素淨到,略顯寒酸。
半點裝飾都沒添加,因爲這裏,不能留下任何可以作弊的空間。
“三個匣子,左邊刻着‘可’,中間什麽都沒寫,右邊刻着‘否’。”
阿香叫來公主府的太監們,打開預備好的盒子,從中取出一塊塊分量不輕的金錠,四四方方,棱角分明,剛好手掌能握住的尺寸。然後,挨個分發給在場的大臣們。
海楓取了兩塊,高舉在手。
“各位大都是從科舉試場号房中,萬裏挑一考出來的,想來不用本宮多費口舌,也能明白這做什麽用。太子哥哥不想被非議爲,自己包庇叔外公索額圖,因此本宮幫着,出了這個主意。大朝會上,本宮分派給所有臣工一塊,各位手中的金錠。咱們要定的事情就是:索額圖,是否該立即正法,處以極刑。”
海楓走進投票屋,在‘可’的那個盒子上,沿着嚴絲合縫的開口,依次投入兩顆金錠。
在外邊的大臣們,屬實看不清她投了什麽,無非先聽見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後來,又是金錠相撞的清脆聲響。
海楓轉身走出來,示意在場的衆人,可以上前檢查這屋子的可靠性。
“等所有人都投完了票,本宮拿鑰匙,把三個匣子都打開,查明金錠的數目。諸位不必擔心得罪人,除了自己個兒,誰也不知道,誰投了哪個匣子。中間那個,是裝棄票的。不知道索額圖該不該殺,還拿不定主意的,就投那個。”
海楓平等地賦予所有人查看的權利,就連馬齊,都被松了綁。馬齊沖在最前頭,不等任何人進投票屋,他先進去,看了一遍,處處挑毛病。
“四公主未免想的太淺薄!頭一樣,若有人偷金子,那數目不就不對了?”
“還以爲馬齊大學士智慧過人呢!你若有心,便把本宮剛才放進去的那兩個,拿出來試試。”
馬齊當然不想放過這個羞辱四公主的機會,急忙往匣子裏伸手。結果别說手掌了,連手指都放不進去一根。那小口隻能容小金錠進去,略比筷子粗些的大小。他情急要把匣子舉起來,順着小口,讓金錠掉出來,結果發覺,匣子是釘死在底座上的,任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折騰,愣是紋絲不動。
“好,就算金子偷不得,你怎麽知道,誰投了,誰沒投?”
“眼睛看不見,耳朵還聽不到嗎?金子碰金子,自然有響動。沒有響動,人不準從裏邊出來。”
馬齊又被海楓給擋住一問,在狹小的木屋裏轉來轉去,終于又想出一個弊端。
“鑰匙都是你拿着,最後數票的時候,你偷換幾個,誰能發覺?”
“這倒是個好題目。你先出來,本宮自有道理。”
“我就不出來!”
“也成,那你别吓着了。”
海楓從阿香手中,接過鑰匙串,選出一個鋸齒狀的,用它轉動,安裝在小屋底闆上的開關。
暗藏的機關被啓動,小屋四面牆闆,啪地一聲,齊齊墜落。馬齊腦筋還沒轉過來,就發現自己前後左右,僅剩四根粗粗的銅柱子,除此之外,毫無遮擋。
“等大家都投完了票,本宮先開這個機關,在大庭廣衆之下,開鎖,再取金錠清查。如何?馬齊大學士,看出本宮,打算怎麽作弊了嗎?”
小屋底部安着滑輪,本就比平地高出一小塊。馬齊看了看底下,同僚們的反應,覺得自己多少有點唱戲伶人的意思,裝模作樣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跳到地上去。
“作弊是作不得,可,難不成我們投票投出來,索額圖該死,太子殿下,就當真處死他?”
海楓環視四周,在許多大臣臉上,找到和馬齊,同樣的疑問。
面對這新鮮的‘民主制’,這群被封建君主專制徹底洗腦的官僚,不知所措,不敢相信。
高高在上,可以說一不二的監國太子,怎麽會任由官員們的投票結果擺布呢?
沒關系,他們會一點一點,從無所适從,到欲罷不能。
因爲權力,它是真的太香了。
在這間,僅自己可見的小屋中,人人,都可以體驗當皇帝的快樂。
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君主制國家,都是用這種方式,漸漸過渡到,民主議會的決策形态。
海楓不着急。
她要不斷推動這個初具雛形的‘議會’,獲得更多權力,讓古老的君權,走下神壇。
而她,要當議會的核心人物。逐漸通過左右投票結果,掌握朝廷大權。
君權的專制,和民主的膨脹,互相矛盾,沖突不可緩和的時候,她才有,趁亂登基的可能。
“諸位,這間屋子,和此時站在這裏的本宮,便是太子哥哥千裏迢迢,送回的誠意。是否爲真,用索額圖的生死,一試便知!”
聯動六卷六章·入甕、九卷十三章·變數
自用筆記
1.九門提督不是正式官名,正式官名通常被縮略爲步軍統領,文中爲方便讀者理解,使用九門提督的俗稱。
步軍統領的職務範圍,在康熙執政後期才逐漸确定下來。鳌拜康熙八年被鬥倒,但步軍統領衙門,康熙十三年才開始負責京城警衛工作,之前隻是八旗兵營裏面的一個部門。所以電視劇裏,九門提督吳六一幫康熙鬥鳌拜的情節,其實不可能滴。
漢人不可能擔任九門提督這麽關鍵的職務。一般都是皇帝特别信任的滿蒙貴族當。清朝隻出過一個漢人步軍統領,叫蔣臨照,生活在鹹豐同治年間。但他是挂職,隻是榮譽頭銜,沒實權。
2.按文中時間,此時的步軍統領應是一個叫開音布的人,正白旗。他在康熙四十一年病逝了,托合齊才被康熙任命爲新的步軍統領。
但這個開音布,除了點簡單的履曆,找不到資料。我在全憑想象捏造角色、和提前托合齊任命時間,二者之間糾結好久,最終選了後者。因爲托合齊是實錘的太子黨,後來因爲拉攏官員爲太子說好話,被康熙處死了,死後不準家人給他收屍。考慮到托合齊家人裏,還包括一位後妃,也就是十二阿哥的生母,這懲罰很重了。我描寫他參與太子奪權,至少具有一定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