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春園,一個重要的功能,就是避暑。
房子都是盡量蓋得高大、通風順暢,窗戶的數量和大小,都比紫禁城多出幾成。
這種設計在夏天,求之不得;在冬天,可真叫住在裏面的人,挨凍受罪。
内務府并沒虐待阿哥們,炭盆棉被熱水,一樣不少,但人心一旦冷了,再難熱起來。
地龍裏的銀霜炭正燒得熱烈,淡淡的火光,映在周圍取暖的囚徒臉上。
他們,徹夜未眠,一直争辯到天亮,逼得彼此精疲力盡。
第一縷晨光懶洋洋地,投射在冰面上。窗外很快響起小太監們整齊的口号,他們将露華樓周圍,夜裏重新凍結的湖面,又再用力鑿開,保證這裏,是一座孤島,與外界隔絕。
隻有一葉小小的扁舟,小心翼翼地,撥開碎冰,然後停靠在樓底。
新任刑部尚書王士禛,奉命前來協助查案。
這第一步,當然便是獲取當場所有目擊證人的口供。
圍坐在火邊的阿哥們,聽見樓下鑰匙開鎖的聲音,都立刻警覺起來。
五阿哥第一個站起來,快步沖到樓梯口向下看,卻認不出王士禛。
“這老頭誰?”
走在他後面的四阿哥,恨鐵不成鋼。
“那是刑部的尚書。你好歹把六部的幾個頭兒認全了。否則,汗阿瑪什麽時候,都不會派給你差事。”
“六部的尚書變來變去,而且一個部有時候,兩三位尚書呢。記不住!”
王士禛着實因爲年紀,身子骨不大結實,爬樓梯更是艱難。四阿哥本想去扶一把,卻被搶了先。
八阿哥噔噔噔,走下七八級台階,抓住王士禛顫巍巍的右手。
五阿哥不以爲然,哼了一聲,又坐回自己的座位。
王士禛不敢放肆,幾句話婉拒了八阿哥,慢慢自己爬上來,對諸位阿哥,恭敬行禮。
“老臣,給幾位爺請安了。皇上的口谕,先請二位親王和佟國舅,前去問話。等三位回來,自然知道下一位被傳召的是誰。老臣,不過是個看守而已。”
十四阿哥還算有點眼色,看這裏自己年紀最小,自覺去跑腿,爬樓上去,請三位長輩下來。
裕、恭二位親王和佟國舅坐船走後,王士禛告罪後,叫小太監搬來一張椅子,坐下監視阿哥們。
于是阿哥們恍然大悟,王士禛,是汗阿瑪派來,防止他們之間串供的。
誰都不敢說話。哪怕中間隔了一層,樓上福晉們起床後,來回走動,梳洗,照顧孩子的聲音,清晰可聞。
王士禛身體老了,眼光卻毒辣,把一個個阿哥,看得透徹。
十多個阿哥裏,眼下在轉動腦筋的,隻有五位。
太子、大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
他沒有再往下深想。
接下來的事情,四公主都未必有說話的份兒,何況他,一個漢人。
王士禛接着想,他自己的事情。
四公主其人,真有點意思。
她說的話,句句都絕,其中兩句,竟讓他這幾天,總是頻繁想起。甚至半夜起來時,都得琢磨半天。
“漢人和女人,在乾清宮,都不配大聲說話。咱們之間,若是還要彼此看不順眼,豈不是,永無出頭之日?”
新城王家,沉浮近百年,一度險些因爲戰亂斷了傳承。好不容易又站起來,他們兄弟三人都考中進士,帶着家中子弟上進。
世家大族之間,總得走動,彼此之間在忙些什麽,嘴上不說,心裏一清二楚。
以陳廷敬爲首的山西陳家,近些年悶聲發大财。表面上看,山水不露;暗地裏,靠着晉商做掩蓋,在蒙古替皇上辦事,自己也聚斂了大量家财。陳家在老家修宅子,動靜越來越大,幾乎是行宮的規制。沒有皇上的默許,陳廷敬敢這麽幹嗎?
而陳廷敬這些年,隻靠一個四公主而已。
哪位阿哥,他都能圓滑地避開,不卷入儲位争奪的風波中。
當今聖上,擺明了不喜歡山東人;他熬到這把年紀,還沒有一個文淵閣大學士。如今南書房裏,禮部尚書張英,年老體弱;他若告老,南書房便能空出一個位置來。
李光地,還是陳廷敬會頂替上呢?
自己即便不能入閣,皇上,哪怕考慮考慮他,對王家,日後都是一大助力。
幸虧王士禛想事兒的時候,一直豎着耳朵,不然小太監叫他,可能都聽不到。
“王大人!”
“哎。在呢。哎呀,這人老了,耳朵眼睛都跟着完啦。皇上有口谕嗎?”
“是,皇上請八阿哥、八福晉過去說話。”
太子總以爲,汗阿瑪若是不先叫他,那按序齒,也會先叫大阿哥;沒想到竟然是叫八阿哥,甚至連福晉都一起跟去,難免有點嫉妒。
而坐在他斜對面的大阿哥,幹脆擺了一張臭臉出來。從緊繃繃的下颌線上判斷,他的後槽牙,咬得很緊。
身處險境卻絲毫不慌的八福晉,用手撐着後腰,一副孕婦晨起不适的樣子,嬌嬌柔柔下了樓。
“喲,幾位大伯小叔子好精神。昨晚上吵成那樣,今天還能瞪着眼睛等。我是不成,自己不睡,肚子裏的也要睡啊!”
八阿哥讨厭她這種口無遮攔、四處樹敵的樣子,想開口告誡幾句,又怕這破罐破摔的毒婦,待會兒在汗阿瑪面前胡言亂語,話到嘴邊,生生咽下去。
他倆出去時的關門聲一響,五阿哥立刻迫不及待地,大聲對其他兄弟喊道:
“早去,未必是好事!我看,汗阿瑪明察秋毫,一定知道了,就是那毒婦下的藥,所以才叫他倆去。咱們隻管安心等着,很快,就能出去了!”
依舊在懷疑海楓的四阿哥,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勸他不要太樂觀。
“合着四哥我費了半夜的唇舌,你壓根一句沒進腦子。這案子”
五阿哥根本不讓他說下去,疲憊的眼神,頗有氣勢地向兄弟們,一一掃過去。
“我早說了,四姐不會弑父弑君!她圖什麽呢?汗阿瑪有個三長兩短,她又當不了皇帝!我也相信咱們兄弟裏,沒有那黑了心腸的,爲了那點子權力,竟對親生阿瑪下手!就是八弟妹!沒有旁人!”
連昨晚的辯論都沒參加、一言不發的七阿哥,沉穩地站起來。
“我也相信四姐和兄弟們。咱們無論如何,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
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默默站到了七阿哥身後。十阿哥瞪着眼睛,逼九阿哥表态,于是九阿哥也跟着站了過去。
三阿哥向來随大流,看他們都站了,撩起袍子颠颠兒跑過去。
坐着沒動的,隻有三個人。
大阿哥、太子、四阿哥。
王士禛冷眼旁觀,心中頗爲震撼。
原來,四公主在阿哥裏頭,人緣這麽好。
明白了。
王家,可以下注了。
康熙對山東人地域歧視,不是我故意抹黑哈。
他至少三次明确地公開說過,自己不喜歡山東人,認爲他們“性多偏執,好勝,挾仇。”、“最桀骜,且好結朋黨”。
不過他對王士禛一直挺看好的,覺得隻有他是僅有的一位,沒有這些毛病的山東人官吏。
康熙誇王士禛的這話,一年後才說,所以老人家現在不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