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濟海在恪靖公主府裏,接受完四五個月的惡補教育後,如今已是“女大十八變”。
不僅是讀書識字,賽綸嬷嬷教宮廷禮儀規矩,濟蘭教待人接物、穿衣打扮,務必讓鍾濟海即便不夠優秀,至少能拿得出手,可以跟随四公主,出門交際。
海楓全身心投入整頓吏治的事情中,等她回過神來,曾經那匹冰冷倨傲的草原小母狼,已經能大方接受她,順一順耳朵上的細軟絨毛。
蒙古裝束雖然沒變,但濟蘭充分發揮她多年的刺繡功底,指揮府中陣線上的媽媽,還有瑞香坊的繡娘,給鍾濟海置辦下風格各異的三四十套衣服,再用妝容蓋一蓋五官上的缺陷,發揮原有的優勢,鍾濟海那豪放不羁的眼神,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叫人見之忘俗,過目難忘。
滿語和漢語,也學到可以日常對話的水平。
海楓把脫胎換骨的鍾濟海,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遍,忍不住連連颔首。
“這些天宮裏正熱鬧,我也剛好閑下來,挑個好日子,咱們進宮,見太後娘娘。”
鍾濟海早聽賽綸嬷嬷詳細介紹過太後,知道她是蒙古人,也很想拜見她。
“宮裏熱鬧什麽?”
“太後娘娘要過五十九歲生日。因爲明年是六十整壽,汗阿瑪要大辦,太後娘娘就想着,今年稍稍節儉些,免得言官們議論。筵席打算擺在暢春園唉,算了,我說這些柴米油鹽,精打細算的瑣事,你個小姑娘,估計不愛聽。我有三個,跟你年紀相仿的妹妹。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三歲,一個十一歲。到時候,你跟她們玩兒吧。”
到了進宮那天,海楓起了個大早,顧不上自己,先把鍾濟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派冬生伺候她,并預備下四份厚禮,和打賞下人的荷包,總共三十個。
“裏頭裝的都是金銀小元寶,分量冬生知道。以後她就跟着你,給你當掌事的侍女。不知道該不該給打賞的時候,别鬧别扭,直接給賽綸嬷嬷遞眼神。”
鍾濟海落落大方地接了,不過仍然鄭重跟海楓道謝。
“我曉得,這錢你不是爲我花的。但沒有這些鋪路,我進不了紫禁城,更别說慢慢籌劃着,去見色布騰哥哥。咱們且看來日吧。我不會永遠隻是個,兩手空空的孤女。”
海楓喜歡鍾濟海直白清楚的回答,拉她跟自己坐同一輛馬車進宮。
五公主爲了幫四姐,給鍾濟海做面子,當着來來往往好些宗室貴婦的面,拉上六公主和七公主,一直在甯壽宮門口等着。
三副顯眼的公主儀仗,烏壓壓的宮女太監,幾乎把甯壽宮的門檻擠破。
海楓下車的時候,看見三個在大太陽底下曬着的妹妹,又感動,又心疼。
五公主第一個沖上去,扶四姐下車。
“可算來了,早起瑪嬷就念叨着。”
“你們在裏頭坐着等着,不也一樣?”
“不一樣。四姐難道沒聽說?整個京城都在等呢,等你把準噶爾部的大小姐,帶出來見人。”
鍾濟海預先知道,三位公主都長什麽樣子、性情如何。因此一看便曉得,這活潑可愛、年歲最長的,是德妃所出的五公主,和四公主關系最親密。客客氣氣地下車後,按規矩見禮。
五公主特意用流利的蒙語,同鍾濟海寒暄。
“聞名不如見面。姑娘果然與旁人不同。”
見到鍾濟海的太後,跟五公主一樣的感受,叫手底下的人,打賞幾件她從蒙古出嫁時,帶出來的老物件。其價值絲毫不低于,海楓替鍾濟海準備的金絲楠木彌勒佛像。
“哀家聽四公主說,你如今正學滿語。哀家這甯壽宮裏,都是伺候多年的老人。你要說滿語不自在,說蒙語,她們也能聽懂。”
又叫三個還養在宮裏的待嫁公主,上前見禮。
“五公主你剛才見過了。六公主來。”
一個豆蔻年華、穿藕荷色宮裝的小姑娘,應聲上前。
鍾濟海看她,柔美瘦弱,文靜中帶三分拘謹,很自然地便想起,陳淑怡教給她的詩句“娉娉袅袅十三餘”,再看向自己在公主府裏養出的身闆,似乎能有三公主兩個人那麽壯,心裏偷偷發笑。
“六公主好。”
冬生上前送上見面禮,一套前朝流傳下的寶石禁步。
“聽說後宮裏夏天時,妃嫔、公主們,會一起穿江南服飾,乘船到湖上采蓮。這點心意,爲六公主添彩。”
身段纖細的六公主,在此類活動中總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笑着将見面禮收下了,也送了回禮給鍾濟海。
五公主又推七公主上前。鍾濟海看她比自己還要小,活像個瓷娃娃般白淨紅潤,越發喜歡,把濟蘭給她置辦的一對玉钗從頭上拔下來,戴在七公主頭上。七公主紅着臉,還了鍾濟海一副自己頸上帶着的銀項圈。
太後就像見了個遠房孫女輩親戚一樣,滿面笑意。
“都見過了,那你們小姑娘們,自個兒玩兒去吧。哀家知道,在這裏你們被拘束着,不敢嬉笑。”
五公主便領妹妹們和鍾濟海去自己的閨房,海楓留下,陪太後說話。
太後完全沒在意,她那即将到來的生日,該怎麽操辦,直接說起了五公主的婚事。
“皇上中意佟家的嫡長孫舜安顔,五公主自己也不反對,那我便不當惡人了。倒是德妃,有點患得患失的。佟家人多,姻親故舊,遍布整個八旗。光婚後的人情往來,都夠五公主忙活小半年的。”
“那,德妃娘娘看中誰,當她的女婿?”
“你呀,還是這麽敏捷。她自己看來看去,也挑不出比舜安顔更好的人選。頭一樣,五公主能留在京城,那就是最好的安排。”
說起這一條,太後不免落寞起來。
“你明年一開春,就要搬去漠北了是不是?”
海楓知道太後在遺憾什麽,主動開口。
“要是瑪嬷不嫌我在娘家賴太久,五妹妹明年出嫁,我來張羅;您過完了六十大壽,我再動身。如此算下來,後年開春,我才出發呢。”
“真的?那,多布不會計較吧?”
“他那邊,我已經問過了。橫豎要守一年孝,他不出門不做事,在哪裏都一樣。再有,女兒還小,路上折騰不起。再養大些.”
太後在紫禁城裏,見過多少孩子夭折長不大,連忙止住海楓,不準她把不吉利的話說出口。
“心裏明白就行了。我巴不得你在京城住一輩子呢。皇上知道嗎?”
“先問問瑪嬷的主意。汗阿瑪還沒聽說。”
“你不用去說,我來說。你一說,他或許駁回,天子一言九鼎,不好扭轉。等我在壽宴上開口問他,準能成。”
海楓因爲忙着辦朝堂上的事,很久沒有入宮,太後拉她說起家常來,簡直忘記了時辰,隻顧一味說下去,還是五公主過來服侍太後吃下午的湯藥,順便給海楓解了圍。
等太後去小憩後,五公主拉海楓,到院子裏說私房話。
“瑪嬷上了年紀,不大記得自己說過多少話,四姐别嫌棄。”
“哪兒的話,我不嫌棄。瑪嬷肯跟我說這些,因爲她真心疼我呀。”
“還是四姐明白。我看這些天來拜壽送禮的,十個裏頭能有一個,誠心誠意的都不錯了。三句客套說完,不是爲兄弟丈夫求官,就是爲孫子曾孫讨蔭封。”
“人之常情,你何必在這上頭自尋煩惱。鍾濟海怎麽樣?”
五公主很爽快地,豎起大拇指。
“四姐會調理人,她自己也惹人敬愛。宮裏阿谀奉承、虛情假意的太多,這快人快語、有話直說的,交往起來舒坦。”
“你們聊得來就好。”
看天色不早了,海楓本來打算叫上鍾濟海回府,卻被五公主,硬拉到甯壽宮裏一間不起眼的廂房裏說話。
“怎麽,院子裏還不夠隐蔽,非得換這裏,鬼鬼祟祟的,要做什麽壞事?”
“四姐真讨厭,妹妹遇上難處了,你還要調侃。”
五公主四下裏檢查,有無人在門窗外偷聽。
海楓認真打量着她,看出些端倪。
少女心事,千絲萬縷。
多是情絲系。
“怎麽,跟舜安顔,相處得不好?”
“不是,他,他挺好的。”
五公主不好意思直接對着姐姐講,低着頭,反複檢查自己的指甲。
“自打兩邊說定了婚事,我就不大能跟他見面了。他總派人送禮物進來,還寫過幾封信。我這些天忙,擱着沒回,他不知怎麽,把瑪嬷給說動了。幾天前,我奉命去暢春園看壽宴的布置,他,他突然跳出來.”
“行啦行啦,不必再說下去,我都知道了。”
他倆這點小心思,都是海楓多少年前經曆過的了。
“你對他,真動心了?”
“還沒有。”
“嗯,不錯,不枉我和德娘娘,耳提面命教了這麽多年。沒讓他占到便宜吧?”
“哎呀,四姐你說到哪兒去了。他哪裏敢動我一根手指頭。他來,也沒說什麽花言巧語的。隻颠三倒四地,反複說讓我放心。就算我不生孩子,他也不打算納妾。”
“哼,這話,等你們成婚三十年後再看真假吧。”
男人的信用,早被元稹給透支完了。
當年元稹發妻韋叢,以高官之獨女身份,下嫁一文不名的窮小子元稹,折賣嫁妝首飾,供他在官場沉浮,讀書進取,不要頭上的簪子,也要丈夫晚餐有酒有肉。
等元稹終于發迹,韋叢卻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元稹爲她寫了多首悼亡詩,表示自己願意做鳏夫,終身不再娶。
惟将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說得多動聽啊,然後扭臉就續娶了世家之女裴淑。
更不用說被他抛棄的初戀崔雙文,還有爲他出家做道姑的薛濤。
活該他進唐詩三百首,被世世代代,永久性拉出來鞭屍。
陳淑怡當年就拿這兩句,給海楓上情感課,告誡她“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然後她又原封不動地,拿出來教五公主。
“那你把四姐找來,什麽打算?”
“就是沒有打算,所以才問你呀!”
“哦。那四姐看來,舜安顔來見你,大緻就兩個意思:一,他真心傾慕于你,收不到回信,急得連太後娘娘跟前的門路都用上了;這二,他自己不在意,但是聽佟國舅的話,過來對你表一表心意,免得即刻就要到手的額驸身份,飛了。要是一,你倒不妨跟他再相處試試;要是二,也好辦。你倆就跟二姐姐和烏爾衮一樣相處,他還能管到公主頭上嗎?”
五公主覺得海楓說得倒是不錯,就是有點空。
“四姐怎麽知道,他是哪一邊?”
“這還不容易。你去叫人拿紙筆過來。按我說的,給舜安顔寫封信。”
傍晚在回府的馬車上,鍾濟海看出,四公主臉上跟來時不一樣,穩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要惡作劇的俏皮,覺得新鮮極了。
“我自打來京城,就覺得你有些邪門。明明才二十出頭的年紀,怎麽跟個四五十歲的人一樣,老練又霸道。今天看你這般,我才覺得,你還是個活人,不是鬼附身。”
海楓聽完反而覺得,鍾濟海是鬼附身。
這眼力,也太毒了吧!
“哦。是嗎。我請五妹妹過幾天,來公主府做客,你跟我一起招待吧。”
“你既然可以出門,紫禁城離得這麽近,爲什麽倒讓她出來,而不是你進宮?”
海楓無可奈何,正好也想問問鍾濟海的意見,等到了家,就把計劃跟她和舒泰、阿香分享了。
“把這信想辦法,不驚動佟國舅,直接交給舜安顔。我叫他誰也不準告訴,到五公主出宮來咱們這裏那天,去五方樓等着幽會。放心,五公主不會去的。我隻看他,會不會把這事透露給佟國舅。”
鍾濟海聽完,覺得海楓的設計,并不能說明什麽。
“他如果不跟佟國舅說了,自己過去,也未必就是好男子。五公主挺漂亮的,還主動提出幽會,他要是起了不該有的念頭,怎麽會告訴佟國舅呢?巴不得誰也不知道,他到時候,好欺負五公主。等,等那個什麽.”
“生米煮成熟飯?”
“對!就是這個話!那他的額驸,不是當定了嗎?”
海楓被鍾濟海這麽一說,還真有點猶豫。
“他要是誰也不告訴,回信說不來呢?”
“那他就不是真心喜歡五公主!心愛的女子提出要見面,男子不去,還算什麽情郎?”
結果信第二天早上發出去,舜安顔答應見面的回信,午飯前就發回來了,而且寫得很熱烈。
海楓捏着信紙發愁,問阿香道:
“佟國舅不知道?”
“肯定不知道,奴才這點事,還能探聽明白。”
那就難辦了呀。
五公主,到底該不該赴約呢?
簡略地解釋一下長夜的意思:
鳏夫是指死了妻子的男子,也就是鳏寡孤獨的鳏。
這個字原指一種很大的魚,因爲魚眼睛不閉,所以代指晚上睡不着覺的男子。
在古代暗指的,就是因爲沒有妻子,孤獨無法入睡的男子。
元稹在詩句裏說的長夜,就是不閉眼,也就是鳏夫,他不再續娶的意思,再結合下句的報答平生未展眉,就是打算單身一輩子,來報答妻子當年,不顧自己寒微下嫁的恩愛。
然而結果就是,他不僅續娶了,後來還有很多風流史。
更不用說他在韋叢之前,還跟崔雙文,也就是西廂記裏崔莺莺的原型,不清不楚。他還把這段情史寫成莺莺傳,後來被改成了西廂記。
嗯.這人别的方面再出色,我都不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