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聲清脆的馬蹄聲,驚碎京城寒冷的深夜。
同仁堂是城内少數幾家,還在營業的店鋪。厚重的門闆擋住藥鋪的正面,但最右邊,留有足夠一個成年人進出的空間。
微弱的燭光,就從那個一人肩寬的縫隙裏照出,給剛剛經過的那匹馬,提供了難得的指引。
店裏一個大緻十二三歲的小夥計,好奇地從縫隙中,探頭出來。
“這個時辰,還能在京城裏騎大馬?兵老爺們不管嗎?”
另一個已經在店裏學了幾年本事的學徒,抓住師弟的後脖頸,把他拉了回來。
“還沒出正月呢,你也不怕凍着。合着東家是厲害的大夫,你就逞能是嗎?”
“不是,師兄,我這不是以爲,有主顧上門嗎?”
“呸呸呸!這鬼天氣,風跟刀子似的,我可不出去,跟東家看診。你嘴碎招來的主顧,你跟着去。”
他倆一高一低地鬥嘴,把在裏頭打瞌睡的大師兄,都給吵醒了,走出來罵他們:
“當學徒,學的是手藝。不跟着東家出去,怎麽學?要是有精神,去擔水也好,去認藥材也好,甭跟這兒閑磕牙!”
兩個加起來還沒有四十歲的半大小子,挨罵之後,唯唯諾諾地應了,各自去忙活。
大師兄又回到那個,供學徒們夜間休息的小房間,接着睡覺。
他得一個人當後半夜的班兒,此刻不睡,那就再沒有機會睡了。
打了不知道多久的盹兒,恍惚之間,有人在搖晃他的肩膀。
“怎麽了?到交班的時辰了?”
“不是,師兄,四公主府來人了。”
大師兄一個翻身,骨碌坐起來。
“這個時辰?”
“對。聽說是問咱們櫃上,有沒有上好的人參。想挪借兩根。”
“哦,有!你倆出去招待一下來人,我去拿。”
恪靖公主府和同仁堂之間,時常互相挪借藥材,但多數情況下,是公主府将市面上難得的,專供宮廷使用的珍稀上等藥材,半換半送地挪給同仁堂。開口要人參,而且要上好的,這還是頭一次。
大師兄不敢怠慢,進去跟值夜的掌櫃打了招呼,取過鑰匙開庫房,将庫裏最好的三根人參,封在盒子裏,包裹嚴實。
而他忙活的這段時間裏,四公主府的掌事大太監張順,正跟披衣起來的掌櫃的,喝着熱茶寒暄。
“打攪了掌櫃的清夢,實在對不住。府上也是不得已,非用人參不可。”
“哎喲,張公公說這話,折殺小店了。我們東家常說,四公主心善,手裏總留不住人參。遲早有一天,要用的時候,會上門來挪借的。早放下話來,隻要府上要,咱們即刻就給。”
剛才那兩個小徒弟,不敢在公主府的總管面前現眼,偷偷跑到倉庫門口,向裏面忙碌的大師兄請教:
“看來,前半夜過去的大馬,就是往公主府方向去的。師兄,公主府裏一共三個正經主子,都沒到用人參的年紀呀。怎麽一向往外給藥材的人家,突然又往裏要了呢?”
大師兄把人參打點好,抱着一大堆包裹出來,叫師弟們接着,自己用鑰匙鎖門。
“我看你倆不該來藥鋪,該去當鋪或者雜貨鋪,學跑街,學收賬。不知道的事,少打聽。那是公主府。四公主娘娘再随和,那也是皇上的女兒呢。”
三個人齊心協力,把七八個大小包袱、禮盒,一起拿到前面。掌櫃的站起身來,向張順介紹。
“除了人參,還包了一些上好的難得藥材。張總管千萬莫要推辭,治病救人的事,說不準的。櫃上要是缺,再去貴府挪借,也是一樣的。”
張順低頭想了一會兒,便笑着收下了。
“我确實還不曉得,哪些能用上。要是櫃上短了什麽,隻管往咱們府裏去問便是。”
因爲着急,張順幹脆把這些盒子,一股腦兒全堆在馬車上,就叫馬車夫出發了。
等他回到燈火通明、門戶大開的公主府,去暢春園報信的富貴,已經回來有一陣子了。
“師傅,公主和額驸都在後院房裏呢。”
“小格格呢?”
“太後娘娘給留下了。”
“哦,那看這意思,公主殿下不跟着去?”
“額驸說要回漠北去,皇上一開始,還有點猶豫呢。太後娘娘幫着開口求情,皇上才給寫了張,準爺緊急出關的手令。如今馬房都把馬匹打點好了,估計裏頭把衣裳吃食給準備出來,爺就出門。”
師徒倆正說着,賽綸嬷嬷跑出來問,人參怎麽樣了。
“公主這回,可算學聰明了。快把藥材拿過來。我剛服侍爺換衣服時,說了這事,公主還挺高興的。跟咱們保證,從此以後,至少留兩根好的在家裏。”
張順把那些貼着同仁堂紅紙的包裹,全交給賽綸嬷嬷後,又去賬房準備銀子。
海楓從賽綸嬷嬷手裏查收人參時,不由得感慨,辦事,還得找專業的。
同仁堂把幾個常用方子都寫好放在裏面了,即便她不跟着,這人參也不至于糟蹋。
多布是個說走就走的脾氣,看見這麽多行李,勉強忍住不發火:
“要我說,包兩件厚衣服就行。拿着銀子,還能買不到幹糧嗎?”
“不是點心,這是藥材,拿銀子你還真買不到。”
海楓知道他急,一邊給多布整理衣服,一邊好言安撫。
“祖父病重,總得用上這些。理藩院派去幫忙的大夫,就算開的方子對,沒有藥材,也是幹瞪眼。别的不帶算了,這個帶上吧。”
多布知道剛才跟妻子說話,口氣難聽,深呼吸兩口後,又是平常的鎮定口吻。
“我不在家,你自己多當心。後頭的事.”
海楓握緊多布那因爲焦急,變得火熱的手心。
“放心吧。這點子事,我一個人對付得了。你那邊有什麽風吹草動,我通過理藩院都能知道。要是太忙,不送信回來也使得。”
他們的手,一直握緊對方,直到多布上馬的那一刻。
張順把全公主府的現銀,搜刮出三千多兩,海楓又給準備了一匣子金條,跟藥材放在一起,如此種種行囊,都放在一輛輕便馬車上,跟在馬隊後面。
一封理藩院加急文書,宣告現任土謝圖汗部大汗,察珲一病不起。
身爲長孫的多布,此次回漠北,極有可能,就是奔喪。
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他們倆,康熙三十八年的全盤計劃。
如今,隻能由海楓獨自面對,京城的風風雨雨了。
額驸出發後,恪靖公主府重新關閉門戶,清點燭火。
夜,再次波瀾不驚。
阿香把床鋪收拾好,請海楓安置。
“主子歇歇吧。再有一個時辰,恐怕天就亮了。”
“不忙,我得想一想。”
海楓站在地龍前面,讓炭火快速帶走,奔波大半夜後,沾染到身上的寒氣。
沒有男主角,這開年大戲,她一個人挑大梁,又有何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