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布和田莊上送來的新鮮瓜果,一起在七月底,進了公主府的門。
海楓怨念地看着,她一口不能碰的冰鎮什錦果盤,下狠心叫阿香端走,和其他人分了。
“我知道你們怕我饞,私底下也不敢吃。沒事,明年,我吃雙份兒補回來。”
阿香走後,多布撫摸着海楓滾圓的腹部,憂心忡忡。
“明年這個時候,女兒就差不多周歲了。咱們當心些,這一年裏,你可再不能懷上了。不然因爲養胎,又離不得京城,一年接一年住下去,說不定,就真走不脫了。”
“當心也是你當心,我沒有法子的。”
多布又愛又恨她說這話時,口是心非的俏皮模樣,借跟未出生女兒說話的機會,表達心中怨念。
“看看你額吉啊,多沒良心。話裏話外,好像她才是那個委屈的。其實哪回不是她點了頭,阿布我才”
“胡說些什麽,這是小孩子能聽的話嗎?”
“你得了便宜,還要嘴上不饒人。我得跟女兒,把她的來曆說清楚。”
“叫你想個名字,想了好幾個月。難不成她生出來了,你也‘女兒’、‘閨女’地叫?”
說起起名這事,多布就頭痛。
海楓想給女兒起三個名字:滿蒙漢各一個。滿文和漢文的,她給包了,已經想出好幾個備選;多布作爲父親,隻要想個蒙文的就行。結果多布,還是想不出來。
但凡是他知道的,姑娘家能用的名字,多布都嫌棄跟别人重複了,不夠特别。
“不親眼看見女兒,怎麽知道哪個名字适合呢?你先太太平平地,把她生出來再說。”
這一拖,就拖到海楓羊水破了的那天。
濟蘭聽舒泰報信後,火速趕過來,主持大小事情。
“直接派馬車去同仁堂,接樂大夫。太醫院裏高明些的,都跟着聖駕和太後娘娘去北巡了;那留下的,未必比四公主自己強。人參用我從盛京帶回來的。都去當早先定好的差,熱水剪刀紅糖水,一樣都不準少。”
海楓把所有念頭都收起來,集中精力,攥着多布的手,大口調整呼吸。
太後給她留下的穩婆,住進公主府十多天了,此刻不住口地誇,叫海楓安心。
“奴才當這差事,三十多年了,從沒見過四公主這麽穩當的産婦。肚子大小正好,胎位還正。雖說是頭回生産,産門開得順利。”
海楓沒有多餘的精力,可以分出來答話,聽着這些恭維,隻是笑笑而已。她算是自己懂得,懷胎到最後一個月,極力控制飲食,免得孩子猛長自己生的時候受罪,又每天堅持運動。
多布急得滿頭大汗,不過看海楓氣色紅潤,跟上次難産時的灰敗截然不同,勉強穩住心神。
濟蘭早先幾天勸多布在外面等,勸不動後,轉而又羨慕女兒,有女婿如此上心的呵護,幹脆使喚起多布來,在他的手裏,塞了三塊細白棉布。
“天兒熱,她又出汗,渾身上下不舒坦。你拿着,給她勤擦拭。”
“哎,額吉,我知道了。要不,挪兩塊冰進來?”
“不行,月子裏怕受寒氣。這才哪兒到哪兒啊。這大熱天裏坐月子,不準沐浴,不準洗頭,苦日子在後頭呢。”
楓兒這麽好幹淨的人,要忍受一個月,不能收拾自己。
多布默默地想,以後,他們還是少要孩子吧。
海楓的汗水,很快就把多布手裏的三塊手巾,給沾濕到不能用,又換一批新的。
從早上疼到下午,海楓終于生下一個健康的女嬰。
濟蘭給洗了澡,穩婆抱過來讓她看,海楓虛弱地笑了。
“跟個紅皮猴子一樣。”
“公主不知道,天底下的小孩子,生出來大抵都這樣。洗三的時候,眉毛眼睛清晰了,才能看出長相來。”
海楓把孩子接在懷裏,試着給女兒哺乳。
聞到母乳的味道,剛才還在嘤嘤哭泣的孩子,憑借嗅覺往她懷裏鑽。
内務府層層遴選出來的兩個奶媽,看到公主親自給小格格喂奶,誠惶誠恐。
“公主殿下,叫奴才們伺候小主子吧。”
海楓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半躺半坐地,跟她倆說話。
“不是要打發了你們。自己喂養,這是本宮和額驸早商量好的。不過一來,本宮未必時時都有奶,不能委屈了她;二來,等過了六個月,本宮和你們的奶水都不夠好了,再挑新奶媽上來,你們就專做保姆。”
兩個奶媽這才放心,跪安後出去了。
孩子很快吃飽了奶,開始動來動去。濟蘭就把外孫女接在手裏哄着,讓女兒休息一會兒。
“多布真是個有趣兒的。我剛看他慌慌張張跑出去,便問他怎麽了。他就說,答應你,孩子落地後,交出名字來。眼下給趕緊去書房翻書,臨時抱佛腳。”
屋子裏幾個正在忙着收拾東西的嬷嬷,聽完都忍不住樂了。
“要論咱們家的額驸,那真是從古到今獨一份兒。家家都盼着生長子,咱們爺呢,打摸出喜脈那一天起,日日去小佛堂跟佛祖打商量,一定要位小格格。”
這裏頭,就隻有奉康熙之命來監督四公主的董嬷嬷,笑不出來。
“奴才剛打發張順,親自跑趟蒙古,跟皇上報信去了。四公主難得,一進婆家門便有喜信,卻是位格格降生。可見這世間事,難盡如人心意。土謝圖汗部的哲布尊丹巴大師,還在皇上禦前,等着消息呢.”
她這話音剛落,外面竟漸漸響起好大的喧嘩聲,屋裏的人都住口不說話,側耳傾聽。
“聽着可不近,有男有女,還有老人小孩兒呢。”
濟蘭出去問怎麽回事,回來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是海楓記憶中,最燦爛舒心的。
“多布這孩子,說他什麽好呢。很怕旁人不知道他得了位千金。蒙古人家裏生女兒,門口挂紅綢。他把大師給的,挂在公主府的匾額上;又從庫裏取了三十匹,但凡是外頭能看見的地方,全給挂上了,還對來看熱鬧的人說,等摘下來那天,隻要來道一聲喜,綢緞就送給賀喜的人。眼下正派紅雞蛋呢,公主府門口,聚了能有二三百人。”
海楓聽完,便拿眼看董嬷嬷。
“額驸就是喜歡小格格,我生男孩兒,他還未必這樣高興。叫他自己去跟叔祖說吧。我反正沒有本事,把孩子塞回去,再生一遍。”
從公主府得女,到洗三之間,京城的菜市場上,都找不出幾個新鮮雞蛋。
多布要全城人都知道,他有多麽喜愛恪靖公主給他生的長女,隻要願意過來道賀,不論身份貴賤,都能領到米糧銅錢,三天之内,散出去數千份。
當晚,小格格便在民間,有了個外号。
瑞格格。
他們說,那飄揚在公主府門口的紅綢,遠遠看去,仿佛祥雲缭繞,天降瑞氣。
開頭七月一句,出自詩經·國風·七月。這是一首描述農民終年忙碌的詩歌,八月斷壺,指的是葫蘆需要掐斷藤,這樣葫蘆便不再結新的果實,舊有的會很快風幹,好拿來做瓢,或者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