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化成殿真方。
米一石,嫩羊肉一斤,曲十四兩,杏仁一斤。
煮爛連汁帶末,入木香一兩同釀。
勿犯水,十日熟,極甘滑。
禦駕進京城的那天,海楓叫人開羊羔酒的壇子,預備宴席,給多布接風。
陝西的事情,公主府上下同心,盡了最大的努力。不論後面終究結果如何,海楓問心無愧。
她不好大張旗鼓犒賞手下,便用慶祝男主人回家這個借口,在院子裏擺上六桌,叫府裏但凡是伸過手幫忙的,都來吃慶功宴。
濟蘭叫她在門廊下,坐藤躺椅上看着就行,剩下的她來主持。
東風吹落梨花漫天。院子裏,香雪層層疊疊,稍不留神,瑩白的醇香酒漿中,就會飄入雪白的梨花花瓣。
賽綸嬷嬷喝得興起,硬拽着富察嬷嬷和董嬷嬷,去鬧海楓,請她就算是白水,也得陪一盅。
“主子看奴才的老臉吧!今兒這麽高興,公主隻看咱們,不跟着一起樂,算什麽故事?”
“媽媽這是什麽話?要能喝,我比你們還盡力灌呢。”
海楓将阿香遞過來的一盞甜米湯喝了,叫把她身邊矮幾上的幾道好菜,都分到下面去。
“羊羔酒如何?我不喝它,嫌勁兒太大,不知道哪裏強。多布就喜歡這酒。”
“公主釀酒的本事還用說?趁額驸不在,奴才得把平日不敢吐的真心話,往外倒一倒。額驸多少世修來的福氣,能跟咱們殿下做夫妻。模樣好,人品好,進門見喜會生養,讀書識字,比阿哥們強百倍。太皇太後還在的時候,拿眼珠子一樣看待。”
說起孝莊,三個有年紀的老嬷嬷,不免都有些黯然。
海楓正想開口勸解,外頭望風的富貴,着急忙慌地跑進來。
董嬷嬷醉意上來,不似平常嚴肅,開頭打趣道:
“小子亂碰什麽呢,難得松快一天,怎麽,你師傅不給酒喝?”
“不是,我的好媽媽,有要緊事。主子,皇上要過來!”
一句話搞亂了一院子人。
海楓知道,這上上下下多少雙眼睛,都盯着她等命令呢,叫富貴詳細說說。
“怎麽忽然要來?”
“詳細的,咱們爺沒說。”
“他都到府了?”
“是,在前頭張羅呢。師傅叫我,趕緊帶幾個人出去幫手。”
“知道了,看誰得力,自己去挑。”
“嗻。爺說,請主子先預備下茶水點心,皇上大約是去爺的書房坐坐。”
富貴挑了幾個平時辦差機靈的男仆出去,濟蘭走到女兒面前來,幫着出主意。
“皇上愛吃什麽,我大緻知道。廚房你不用擔心。我隻惦記,他是不是知道了你插手陝西的事情,不高興,所以過來訓斥。”
“汗阿瑪高興不高興,我都得管。反正,還有身孕幫忙擋着。他就是罵我,也不能罵太狠。說急了,我就裝肚子疼。”
阿香第一個反應過來,沖進屋子裏找衣裳首飾。海楓身邊的人按部就班,何人辦何事,一絲不亂。
董嬷嬷給海楓梳頭,手上麻利,嘴裏連珠炮一樣地念叨:
“皇上要是罵公主多管閑事,就不是吃我奶水長大的皇上了。主子不用怕。奴才跟您一塊兒去。”
海楓本來就不怕。
她又沒有做錯,怕什麽?
因爲已經開始顯懷,海楓隻能上身那些又寬又大的衣服。後來外面又說,叔祖跟着一起過來,阿香把剛剛搭在架子上的鳳穿牡丹明黃錦緞袍取下,另翻出來一件繡纏枝蓮花花樣的衣裳替換,海楓點了頭。
“既然叔祖過來,穿這件自然更好。佛家尊蓮花。”
這邊剛打點妥當,梁九功身邊的徒弟就過來傳旨,說康熙要在書房裏,見一見四公主。
海楓出院門時,跟來接她的多布,正巧撞上。
先把将近兩個月沒有見的老婆,上上下下盯着看完一遍,多布才酸溜溜地開口。
“公主殿下會給費揚古将軍寫信,會給孫思克将軍寫信,就不會給你風吹雨淋的丈夫寫幾個字,叫巴勒仲送來。”
外面人多不好意思,海楓隻偷偷捏了一捏多布的手,拉着他一起去書房見康熙。
“我都準備下你喜歡的酒菜了,等汗阿瑪走了,咱們安安靜靜坐下說話,不比寫信好嗎?”
“逗你呢,當真幹什麽。我也有兩隻眼睛,看見山東發大水的情形。你忙着救人顧不上,我怎麽會發牢騷呢。”
“那,汗阿瑪今天過來”
“他究竟要說什麽,我不知道。不過看樣子,不是要罵你。”
夫妻倆一同走到書房前,梁九功出來迎接。海楓用暗号問他是什麽事情,沒有得到回答。
“奴才也不清楚。皇上這是臨時起意,太後娘娘和五公主,本來也說跟着過來,皇上都沒答應呢。”
如此推斷,不是家長裏短那些事。
就說嗎,康熙什麽時候婆婆媽媽感性到,路過女兒家門口,惦記她懷孕呢,順便進來看看。
多布扶海楓邁過門檻,裏頭除了小太監,就兩個人。
康熙盤腿坐在正中間,多布的叔祖,活佛哲布尊丹巴大師陪着,坐在右手邊第一張椅子上。
這間書房是多布在用,幾乎找不到半點文人雅士的精緻書卷氣,随意到像是蒙古包的内部,架子上還放着好多弓箭火器,半文半武。康熙多少年沒見過如此随意的屋子,饒有興味地四下打量。
“既然有孕,不要跪來跪去的。你們倆都坐吧。”
阿香和舒泰就搬進來一張椅子給海楓用,多布則坐在平日裏常用的凳子上。
康熙一看,就知道女兒平日裏,不來女婿的書房。
“多布不曉得字畫瓷器,你怎麽也不拿些像樣的過來,給他做擺設?”
“這是他的屋子,喜歡怎樣就怎樣吧。弄得太整齊,他還嫌不順眼,非得給弄亂了。”
“哎喲,可是汗阿瑪特意過來看你,還要告狀。”
“你沒嫌棄我屋裏太整齊嗎?要不,細細數一數,請汗阿瑪和叔祖評理。”
康熙看他倆,雖然聽着像吵架,眼睛卻片刻不離對方,心有所感。
誰還沒年輕過呢。
小别加新婚,他還是盡快把事情說完回宮,叫女兒女婿關上門相聚吧。
哲布尊丹巴大師在康熙的示意下,要求多布帶自己去公主府的小佛堂看看。
其餘太監宮女全都退出去,康熙要單獨,跟四女兒商議大事。
“歸化城的情形,朕都知道了。費揚古的密折昨晚到的。他把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自認雖然事出有因,自作主張,未曾請旨,擅動城中儲備,仍屬重罪。并再三請求朕,不要遷怒你。你自己,怎麽說?”
“回汗阿瑪的話,兒臣二月接費揚古将軍信件,第二天就進宮,請留京監國的太子哥哥做主。”
海楓便把她如何冒雨進宮、如何與太子夫婦對話,詳詳細細,全部說了一遍。
“照當時情形看,太子哥哥手裏分明有糧。但汗阿瑪不治大哥哥私開酒坊、與民争利的罪行,他就不拿出來。若是跟汗阿瑪請旨,一來路上來回,耽誤時間太多;二來,把皇長子和太子的龃龉公之于衆,眼下看,還不是時候。女兒便墊了自己的錢,叫災民先移過去。”
康熙聽完,半天沒有回答。
海楓就耐心地等,等他自己想清楚。
該不該,繼續放任兩個兒子,如此激烈地争鬥下去。
“朕,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
康熙忽然悠悠地開口,仿佛不是對女兒說話,而是自言自語。
“太子長到這麽大,頭一回狠下心來,跟老大對着來。他往常總覺得,朕偏心他,不用跟兄弟們争來争去。可是,楓兒你看看啊,他這手段,當真不夠高明。要是痛痛快快把糧拿出來,解了山東水患燃眉之急,朕難道不會更高興嗎?”
海楓倒覺得,太子選擇不拿出來,正是顧慮到康熙的心意難定。
橫看成嶺側成峰。
一件事怎麽解讀,角度從來不止一個。
落到那群常年練八股,靠引經據典升職的官員們嘴裏,那更是古怪刁鑽。
他們隻要想,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天災之後的赈濟,自古是天子,顯示自己仁慈的絕佳時機。
太子如果擅自越過康熙放糧,日後被政敵攻擊爲心懷叵測,無視君父,那比兄弟不和,罪名要嚴重得多。
其實這事,她如果是個阿哥,而不是公主,再怎麽着急,她都不敢用現在的方式去解決。
身爲女性,還沒有同腹兄弟,至少不會被曲解成,對皇位有非分之想。
當初如果太子肯迷途知返,海楓本來的打算,就是由她代太子出面,做一個緩沖。
康熙沉思良久後,決定不再追究歸化城如何。
“這事除了沒有請旨外,處處都做得幹淨利落,朕就當爲你腹中之子,積一些善緣吧。陝西的籽種案,孫思克的折子上,說是你的主意。”
“是。孫将軍從鹹陽縣老農張拱處獲知,陝西多處糧倉,均被監守自盜。汗阿瑪,陝西民風剽悍,又常因幹旱歉收,一旦如今春山東那樣,猛然遭受天災,倉中無糧可放,恐生民變。兒臣愚見,此番山東事發,已是打草驚蛇。若不盡快封存證據,待賬冊被毀,豈不是無從查起?”
“你倒是主意大,如何知道,朕一定想追查呢?”
“跟在汗阿瑪身邊多年,兒臣這點眼色還有。身爲朝廷命官,忠君第一要緊。汗阿瑪正當壯年,他們竟敢結黨營私,投靠皇子,以望新君垂青。”
“這麽說,糧食,當真是運到山東,大阿哥辦的酒坊裏了?”
“究竟有沒有冤枉大哥哥,查個水落石出後,清者自清。”
“嗯。好。那便辦吧。你來幫着查。”
話剛說出來,康熙就後悔了。
四公主得養胎,正是需要平心靜氣的時候。
“算了。你先把孩子生完再說。這案子,一時半會兒難有眉目。可惜郭琇不在。他若在,正合适。看看傅臘塔和張鵬翮,能不能體察朕意,把案子查清楚吧。”
“多謝汗阿瑪體諒。時候不早了,汗阿瑪要不要在女兒府上,用些午膳?”
“不了。朕回乾清宮,批折子。不必叫多布再折騰過來,明天,叫他在家裏歇息,後日再去南書房。”
四公主府上的飯,恐怕,是濟蘭做的吧。
他不想讓自己,重新開始留戀那個味道。
康熙走後,海楓總算松了一口氣,叫人把午飯擺上,去請多布和叔祖用膳。
然而過來的,隻有多布一個人。
“我請叔祖幫忙,讓他先回寺裏了。咱們倆,怎麽也得單獨待一會兒啊。”
桌上多是蒙藏風味的素齋,壺中盛滿剛起封的羊羔美酒。
海楓被多布拉到面前去,反複端詳。
“看你氣色還好,人也胖了。”
“會不會說話啊,什麽叫‘胖了’?心裏知道就完了,非得說出來?懷孕都得變胖。”
雖然清代的化妝品裏,應該沒有對孕婦不好的成分,海楓還是不敢用,自打有身孕,就沒上過妝。
再怎麽精心保養,換方安胎,臉上還是長了幾個斑點。
“喂,問你啊,要老實回答。我有沒有變醜?”
“那你不準生氣。”
“嗯。我不生氣。”
“有。一點點。我呢?”
“醜了很多。不僅曬黑了,胡子也沒刮幹淨。”
“就是的嗎。人都得變醜,又不是神仙。總在意這些,自尋煩惱。”
多布輕輕撫摸着,海楓還不算特别高隆的腹部。
“蒙古的習俗,如果家裏生男孩,門口挂弓箭;生女孩,門口挂紅綢。我問叔祖要這兩樣東西,他隻給了紅綢。真好,你懷的是女孩子。”
“因爲,我許願了。”
海楓将自己的手掌,疊放在多布的手背上。
“十四年前,叔祖說,我會被重新拉回到這裏,是因爲你對佛祖的求告。但我時常在想,難道,我就沒有,值得命運改變的價值嗎?”
在那個暴雨肆虐、從紫禁城回公主府的下午,海楓在馬車上,忽然福至心靈。
等了這麽多年,機遇,終于出現。
這次糧食危機,就是她必須再次出現的理由。
曆史需要她,将時空的齒輪轉向,好能駛入一條新的軌道。
這條軌道上,平民的痛苦,國運的遺憾,都将被改寫。
她在必須生個女兒的緊要關頭上,一定會心想事成。
因爲曆史,這次選擇,站到她的這一邊。
羊羔酒酒方取自本草綱目。宣和是宋徽宗年間年号,化成殿是宮殿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