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清朝的一個農民來說,錯過農時,足以讓他絕望。
一個絕望的人,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都不算意外。
清代律法,凡軍民訴訟,皆需自下而上陳告。
若是越過自己的父母官,直接向更高衙門告狀的。
杖責五十。
陝西巡撫衙門前,有一門大鼓。
數年來,從未被敲響。
在這個清晨,它,即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震動整個陝西官場。
老農張拱,帶着幾個自告奮勇留下來,沒有前往歸化城的鄉中年輕人,過來叩阍。
俗稱,平民告狀。
這鼓多少年沒有人動過,衙役們又不經心打掃,上頭落滿灰塵。張拱取下鼓槌,盡力一擊,聲音不怎麽大,灰,倒是把他嗆得,連打好幾個噴嚏。
天邊剛蒙蒙亮。這孤零零的鼓聲,迅速消失在,巡撫衙門空曠高大的前門廳。
沒有一個人,出來接待。
張拱早就被提醒過會是這樣,并沒有放棄,耐心地,繼續敲下去。
一下,兩下
慢慢地,他自己也數不清了。
好不容易,終于有個暴躁的聲音,罵罵咧咧地從門縫裏面傳出來。
“叫魂還是索命啊!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幹什麽?”
“勞動老爺,草民告狀。”
“回去吧。現在不是告狀的時候,八月初一再來!”
“知道,每年四月初一到七月三十,農忙時節,除謀反、叛逆、盜賊、人命、及貪贓壞法,衙門不辦案子。這不才三月麽,怎的不行呢?”
“哼,你還挺懂得。拿來。”
張拱知道這是要孝敬錢,把孫将軍府,事先給他準備好的三十兩銀子,從門下扔進去。
那一瞬間,他不由自主地想,這個剛好隻能把手伸過去的縫隙,這些年來,該流過多少像他這樣,平民老百姓的血汗錢?
門内,幾乎立刻響起一陣,焦急數錢的聲音。
“行吧,雖說少了點。你要告什麽?戶婚?土地?錢債?”
“都不是。草民要告,醴泉縣知縣張鳴遠,克扣治下百姓的籽種銀子。”
那數錢的聲音,戛然而止。
然後,錢袋子又被扔了回來。
“老頭兒,我就當修修來世,勸你一句。民告官,告不赢的。你不去本地縣衙求告,越級跑到巡撫衙門,這就是罪。知道什麽後果嗎?如果是誣告”
“罪加三等,杖責一百,流放三千裏。”
張拱在懷裏掏了幾下,把三根金條,又通過門縫給扔了進去。
“一點小意思。老爺,您隻管幫忙通傳一聲就行。草民知道,您這個肥缺,值兩千兩銀子。怎能叫您擔幹系呢。萬一巡撫老爺降罪,草民賠三千兩,外送一個兩進的小宅院。”
“在哪兒?”
“草民老家,鹹陽縣。”
“哦”
門内的衙役左右爲難,實在是明晃晃的金條紮眼,叫他抵禦不過誘惑,最後下了門闩,把張拱一行人,放進巡撫衙門。
雖然張拱自己别扭,但孫思克的兩個兒子,堅持要他改頭換貌,張拱隻能聽話,換下了自己樸素的粗布衣服。
裏裏外外都是深色的中等綢緞,一頂八棱瓜皮帽,帽檐當中,嵌一顆算盤珠子大小的珍珠。
就算裝不出地主的派頭,至少,像個富農了。
衙役瞪着一雙向錢看的銅鈴眼,掃過來掃過去,總算信了三分。
“你是鹹陽縣人,怎麽告醴泉縣知縣?”
“回老爺話,草民在鹹陽縣,略有薄産,但兒子不少,總想着再置辦點。正巧,醴泉縣開荒,說是借給買籽種的銀子,不要利錢。這是好買賣,草民就動了心思。但要買種子的時候,縣衙說沒錢,要我自己墊上,十來天的功夫就還。誰知.”
“行啦行啦,你不用說啦,錢要不回來了是吧。多久了?”
“這都欠三年啦。”
“多少錢?”
“不多,不到五百兩。老爺,這是狀紙。”
“就爲這點錢,你大老遠跑來告狀?”
“哪兒能呢。民告官,還是越級叩阍,爲這點帳,不值。有人指點,草民才過來。”
張拱又把一封孫思克将軍寫的親筆信,遞給那個衙役。
“成,我知道了。既然你自己有門路,免得我費口舌。巡撫老爺還沒起呢。再說,審案子要午時升堂。你們要不,先去外頭等等?早點把晌午飯吃完。”
“哎,蒙老爺指點。”
張拱帶着幾個年輕人,去巡撫衙門附近最大的酒樓吃飯。進門先賞了店小二一個五兩銀子的荷包,囑咐多上酒肉。吃完後也不要找頭,都叫打賞給廚子。
等他們回到衙門等待問審時,就在值房裏,有熱茶和座位供應,能坐着等了。
午時将至,剛剛到任的陝西巡撫貝和諾,由跟他赴任過來的姨太太服侍着,一邊穿官服,一邊問屏風外的幕僚問道:
“你說,這案子,本官到底要不要接?”
“老爺不怕得罪孫思克将軍嗎?他可在皇上面前,說得上話啊。”
“那又怎樣?他再厲害,終究是武将,我是文臣,兩邊可不敢随意來往。再說,張鳴遠可是大阿哥的人,動不得啊。”
“那就不動呗。叩阍自有章程,照章辦事,總不會錯。老爺不接,孫将軍自然還得找别人。到時候京城裏朝廷論起來,老爺一個‘渎職’是跑不了的。他決意要插手,此刻在京城,恐怕都已然安排妥當了。”
話說到一半,貝和諾就穿戴完畢,自屏風後面轉出來。
幕僚趕緊上前,象征性地幫他又正了一正,頭上的猩紅頂戴,理順胸前的朝珠串。
“在下看,那來告狀的苦主,身上處處是破綻。言談舉止,不像個富戶。其實,事情是不是他口中那樣,又有何相幹?這些年,陝西各縣縣令,哪個是老實的?光賬上好看,庫裏沒錢糧。老爺剛來,借這個由頭,好好查一查。免得日後出事,替前幾任補虧空。”
一番話說到貝和諾心坎兒裏去,喝下大半盞濃茶提神,便去升堂問話。
衙役們早早安排妥當,将公座移到大堂中間。
貝和諾正襟危坐,叫底下人把别的事情往後推,先審張拱。
“帶上來。”
該班皂隸便打開門,取了聽審牌在手,出去叫張拱,指示他在東角門跪好。
“鹹陽縣縣民張拱,到齊聽審。”
衙役高聲禀告後,張拱照着聽審牌,磕頭答到。
此刻起,再不許放閑人進大門、角門;如有在外窺探,東西混走,喧嘩鬧事的,負責秩序的差役,可以立即拿下。
堂上門子二人,執簽磨墨,靠柱遠立。
堂左側招書一人,聽寫口供。
威武喝過後,鴉雀無聲。
貝和諾先叫打張拱五十大闆。
“這是規矩,叩阍,都是這麽辦。”
收了金條的那個衙役,出位幫忙解釋道:
“原告張拱年邁多病,有跟随來的兒子,願意替父親受刑。”
“哦,倒是頗通孝道。如此,叫他們在外頭打上,本官先問案情。”
張拱不敢擡頭,弓着腰從角門走過來,重新在堂上跪好。
“草民給巡撫大人請安。”
“念你年邁,站着回話吧。狀紙本官已經看過,寫得條理清楚,十分難得。”
後面不過是走過場。現任陝西巡撫把早上衙役問過的問題,添上幾句又重新問過。張拱畢恭畢敬地,重新回答了一遍。
“嗯。本官還需核實一事:你既說,醴泉縣衙門扣着你的籽種銀子不還,可有物證?”
“回巡撫大人,他們反複推脫,說衙門還能欠你這點銀錢不還?不肯立字據。想來,隻有翻縣衙裏頭,管草民那位,那位錢糧師爺的賬本了。”
“你看見,他把你的事情,記在賬簿上了?”
“是,小民親眼所見。”
“哦,那,隻能查一查,醴泉縣縣衙的記錄了。你退下吧。”
“多謝巡撫大人,草民告退。”
張拱走出巡撫衙門時,後背上全是冷汗,浸透了薄薄的春衫。
幾個跟着來的年輕人,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接他。
“怎麽樣,打得重不重?”
“沒事,我們輪着來的,又花了幾十兩銀子,衙役們沒怎麽使大力氣。”
“那就好,走吧。”
匆匆回到客店,孫思克家裏的管事,已經套好了車,等他們上路去歸化城。
張拱隻叫年輕後生上車,自己堅決表示要留下。
“将軍大恩大德,不僅借錢給咱們,還幫忙整治這幫貪官。我留在這兒,萬一有個變故,叫人看出來了,我就說,是自己跟那個縣令過不去,所以告狀。決不連累将軍。”
管事怎麽都勸不動他,勉強同意張拱留下。
“你在這兒也好,估計還有幾番過堂要折騰。那邊現在,還缺不少東西。等你這裏了結了,那邊房子也蓋好了,田裏聽說已經種上,到秋天,收上糧食,這一劫,就算完了。”
張拱把馬車一直送到城門口,鄭重告誡幾個鄉中子弟。
“敢偷懶裝病不下田,等我過去,要挨揍的。咱們能有今日,都是兩位将軍,和四公主女菩薩,救苦救難。找個廟,立長生牌位請回家去,早晚三遍磕頭。”
“知道了,張大叔。我們去了。”
本章關于叩阍的描述,主要參考大清律例和福惠全書。根據情節需要,略有改動。福惠全書是康熙朝縣令黃六鴻所作,主要是他在爲官期間的心得體會,是了解清初曆史的重要資料。大清律例其實定稿于雍正年間,但對告官人的處理辦法,應該和康熙年間出入不大。另,這個籽種案是曆史上真實存在的,報案的叩阍農民,就叫張拱。當然其他的細節關聯,都是我的想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