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海楓打算進宮的時候,剛巧天降驟雨。
強勁的風,甚至吹倒了她要坐的馬車。轟隆隆的雷聲,震耳欲聾。
豆大的雨滴砸在院子裏,很快形成一尺來高的積水。
海楓梳妝換衣服的功夫,青石台階就有三四級,被水給蓋了過去。
在春天裏,如此極端的風雨,在京城住了一輩子的董嬷嬷,都沒有見過。
“主子,奴才去叫人,跟内務府說一聲吧!改成明日再見太子妃。您着涼受寒,動了胎氣,叫奴才怎麽跟皇上、額驸交代呢?”
昨夜幾乎因爲憂慮,片刻未曾睡着的海楓,凝望着窗外,如同瀑布分支般的雨注,自房檐上,氣勢如虹地傾瀉而下。
“媽媽,你說,我晚見蓉妹妹一天,陝西和山東,會多死多少性命?”
董嬷嬷的眼圈,霎時就紅了。
“主子說得對。奴才見識淺。可恨皇上不在京城。不然,老奴舍出這條命,去皇上跟前兒求告。把這群書讀到狗肚子裏去的貪官,全給揭發出來!”
海楓嘴角抽動着,咽下一個苦笑。
董嬷嬷在康熙面前,固然說話有分量。但是,還不夠。
比不上太子,比不上大阿哥。
比不上,他的千古好名聲。
這件龌龊事,起因是宮牆内皇子内鬥,說出去太丢人,估計都上不了史書。
雨勢,絲毫沒有削弱的意思,反而更加猛烈。
巴勒仲像趟過一條小溪一樣,從外院一步一步,摸索着,試探着,走到海楓的院門口。
腳下,泛起大朵大朵,乳白色的浪花。
雨水落地聲,時不時響起的電閃雷鳴,迫使他大聲喊叫,才能讓院裏面的人聽見自己。
“公主,馬房說,拉車的馬聽見雷聲,都給吓怕了,不肯出來。沒有馬,無法出發!”
海楓正在用木梳整理碎發,聽見這個消息,恨得将梳子,猛地拍在紫檀妝台上。
天意,不準她插手這件事嗎?
如果真是如此,那這天意,錯得太離譜!
她不再避嫌,親自走到正房門口,跟巴勒仲隔着一個院子喊話。
“額驸平時用的馬呢?總還有幾匹留在府裏吧?它們不怕火槍聲,自然也不怕雷聲!”
巴勒仲奮力擦幹,沿絡腮胡流下的雨水,洪亮地回話:
“有!帶走三匹,還有五匹。但是公主,那是騎的馬!不會拉車!”
“有你在,本宮還怕它們不肯聽話嗎?”
得意,都露在巴勒仲的臉上了。
“哎!公主,您等着!我去套車!”
白晝與黑夜,在漫天烏雲的遮蔽下,混爲一體。海楓的馬車,是京城街上,唯一在活動的物體。
車輪卷起漩渦,時不時帶起掉在水裏的一些小物件。乍一看,馬車像是一艘,飄蕩在激流中的小船。
兩米開外有什麽,趕車的巴勒仲,都很難用肉眼看清楚。
阿香和舒泰守在馬車的兩扇小窗戶邊上,死命拉緊窗簾,不放一滴雨水進來。
她倆的手指,泡到些許發白。
海楓心疼兩個從小陪在身邊,不是姐妹,勝似姐妹的侍女,在中間給她們扶着厚衣服禦寒。
“咱們一起抱着吧,進來雨沒事。我沒那麽弱。”
舒泰臉皮繃得緊緊,語氣一絲不苟:
“主子,外面缺糧的慘狀,府裏從上到下,都知道了。靜貴妃娘娘,昨夜把咱們都給叫去,在她房裏問話。誰要是怕受牽連,去賬房領一年工錢回家,她幫忙在盛京,找新主家做活。”
“額涅?”
海楓沒想到,柔柔弱弱的母親,竟有這樣的魄力。
阿香其實在哭,但她努力不讓背後的海楓看見。
公主現在需要支持、照顧,眼淚不管用。
她從小,就在親生父親的冷血壓榨下,懂得了這個道理。
“主子,咱們都不走。一個當窩囊逃兵的都沒有。奴才們沒念過多少書,大事上頭,幫不到公主。娘娘說得對。邪不壓正。隻要能幫公主,爲山東、陝西的百姓喊冤,奴才們就是死了,也是喜喪!”
“呸呸呸,說什麽胡話呢。有我在,誰敢動我貼身的侍女!”
平日不要一刻鍾就能走完的路,馬車足足走了一個時辰上下。
東華門的守衛,驚得目瞪口呆,一個個顧不上穿雨具,趟水湊到跟前。
“哎喲,四公主殿下。這樣的天氣,您好歹緩一緩,再進宮啊!”
“本宮有急事。開門吧!”
“嗻。”
紫禁城的排水系統,果真一絕。海楓當年在大學念書的時候,跟風來這裏觀光,沒能看到的九龍吐水,這回估計都能看到了。
故宮跟外面,仿佛兩個世界。
這裏沒有阻礙前行的積水。
雖然風雨依舊肆虐,卻在精心設計的水道引導下,迅速排出。
巴勒仲進了皇宮的大門,終于把懸着的心,穩穩放下。
“公主出半點岔子,王爺非拿鞭子抽我不可。”
海楓雖然身上寒冷,好在并沒有澆到半點雨滴,儀容上還算過得去。
“快去毓慶宮。再加把勁兒。到了,你們趕緊喝姜湯,換幹淨衣裳。”
沒過多久,多布留下的戰馬,便小心翼翼地,停在毓慶宮的宮門前。
十幾個太子妃身邊的仆從,聽見外頭通傳,男男女女,傾巢出動,打雨傘,穿蓑衣,出來迎接。
綠茹沖在最前面,把手裏準備的東西,往車上遞。
“奴才萬沒想到,公主竟然真來了。您哪怕等雨小些!熱水都燒上了!快請下車吧!”
海楓反複叮囑跟着來的三個人如何有效驅寒後,才盡量以最快速度,沖進了太子妃石氏的屋子。
太子妃親自選了三套她沒怎麽穿過的體面衣服,叫海楓把裏裏外外全給換了。
“過去咱們還經常換衣裳穿,尺寸不會差太多。我知道,你有着急的事。但是你這麽折騰自己,非把孩子折騰掉不可。先歇歇。”
正在用幹棉布擦拭身體的海楓,聽見太子妃後半句話,不禁愣住。
“蓉妹妹,外頭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差不多,都知道。爺叫我收起來的私房錢,絕不是尋常做點生意,能掙到的數額。”
綠茹便叫屋裏頭服侍的,都撤出去。隻她一個人,在聽不見主子們對話的殿門口把守。
海楓從來沒有沾染非得下人幫忙,才能梳洗的惡習。她默默地,站在火熱的炭盆前,重新換好衣裳,等體溫恢複正常後,把準備好的話,娓娓道出。
“大哥和太子哥哥,在山東打酒水生意的擂台。從去年鬧到如今,愈發收不住。陝西那邊依附于大阿哥的幾個縣令,偷偷把糧倉裏的糧食,運到山東給酒坊救急。那裏本就不是豐産的地界,幾乎年年鬧旱災”
“四公主,這些話,你似乎該講給大阿哥那邊的人聽。爺就算有過錯,也不是大錯。何況,不是我們先動的手。”
面前這個冷靜自持、句句不落下風的太子妃,跟海楓多年相識的石家蓉小姐,簡直判若兩人。
太子妃從來,都是以溫柔周到的形象示人,誰都不得罪。精明,卻又不過分自私。
一上來就走到劍拔弩張的地步,海楓有點措手不及。
“蓉妹妹,我不是叫你勸太子哥哥罷手。事關人命,我過來,是希望他能把藏着的糧食拿出來,救一救災民!”
“你找錯人了。爺,如今不見我。”
太子妃沒有意識到,她的右手,正深情撫摸着自己的小腹。
“你說我還能再有孕,他連我的門都不進,怎麽能再有孩子?我知道,爺不是厭惡了我,他是難過。恨自己保護不了妻女,隻能任由佟妃算計。四公主,我真羨慕你。”
“羨慕我?”
“對啊。你什麽都有。協理着理藩院,麾下文臣武将,都那麽能幹。你還有瑞香坊,有五方樓,日進鬥金。汗阿瑪最寵的王嫔,是你舉薦的。我,除了個平常的娘家,真是幫不上爺一點忙。”
海楓這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什麽叫“黑化”。
被康熙認定爲婦德典範的太子妃,開始什麽都想要了。
權勢。
金錢。
恩寵。
她終究還是抵抗不過宮廷的侵蝕,抛棄了礙手礙腳的良知。
太子妃站起身,緩緩走到炭盆前,和海楓一同向火。
“四公主,我最近時常在想。八阿哥,爲什麽非要娶安王府的郭絡羅格格?大阿哥的福晉,是尚書科爾坤的女兒。我的阿瑪、我的母家,無權無勢,甚至不能給太子爺帶來錢财。究竟我這個太子妃,當得是否,太過輕松。我真的,配當一國之母嗎?”
“現在看來,不配。”
海楓抓住太子妃伸出來取暖的雙手,硬拉着她,走到窗前。
她奮力打開緊閉的窗戶,雨聲交雜雷聲,吵鬧,瞬間占領了整個宮殿。
外面仍是潑水一般的滔天暴雨。
“蓉妹妹,你怕不怕這樣的風雨?我告訴你,宮牆外的世界,比這裏慘烈十倍。你有嬷嬷太監,有炭火衣裳,外面供你吃供你穿的災民,什麽都沒有!他們隻有一條命,還要被榨幹了,供你制新首飾!太子不進你的房門,說得好像天塌下來一樣。等你成了皇後,人老珠黃,他龍床之上,夜夜都是新歡!”
紅顔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
海楓氣得要死,恨不能把九年義務教育,在康熙朝普及了。
怎麽連她認識了十幾年的太子妃,都開始犯糊塗?
在帝王之家找初心不改?
多麽清澈的愚蠢啊!
“要當皇後,你先想想,迎接萬民跪迎的時候,你的良心,會不會痛!”
話說得太快太急,海楓一個沒注意,氣走岔了,肋下疼得不行,伸手去揉。太子妃以爲她這是動了胎氣,急得雙眼含淚。
“看我,沒輕沒重,招惹你動氣,你是個雙身子啊!快去炕上坐會兒,我叫人去請太醫!”
“沒事,我緩緩就好。”
太子妃趕緊把綠茹叫進來,主仆兩個急得滿地亂轉。
偏偏這個時候,太子竟然冒雨過來了。
從乾清宮到毓慶宮,這樣的天氣,他身上的寶藍色團龍褂子,竟然一點褲腳都沒沾濕。
海楓冷笑不止,請太子妃出去。
“哥哥特意丢下南書房千頭萬緒,肯定是怪我,無事生非,來惹嫂子煩心。”
太子并沒理會妹妹的陰陽怪氣,示意妻子出去後,施施然落座。
“我知道你來找蓉兒說什麽話。還跟小時候一樣,好管閑事。費揚古跟你告狀了吧?”
“哥哥今時不同往日了,消息好快。”
“自然。自打,蓉兒被他們算計.”
想到那半夜裏,女兒撕心裂肺的哭聲,太子本來因爲妹妹到訪,稍有動搖的意志,重新堅硬如鐵。
“四妹妹,你得選一個邊站。我,還是大阿哥。”
“汗阿瑪還沒龍馭賓天呢!”
“是啊。當年在青城行宮,汗阿瑪病危。我要是聽外公的話,狠下心,如今,都該坐上龍位十年了。”
在海楓記憶中,這還是太子第一次,将自己想盡快接手天下的意念,表達得如此直白。
政局,真是瞬息萬變。
她就松懈了一個正月,保個胎的功夫,兩邊就變得水火不容,你死我活。
“哥哥要我選?”
“不錯。你要當鎮國公主,可以。外公自知天命将至,對從前于你做過的種種,頗爲後悔。他的幾個兒子都平庸無才,我們倆算來算去,最合适做我副手的,終究還是你。咱們是從小的情分,你和蓉兒又要好。妹夫,又是個能打仗的。我真心實意,願将權柄,同你共享。”
“這是你,交出存糧的條件嗎?”
“不算。不怕告訴你,此時此刻,汗阿瑪的禦駕前,外公,應該已經動手了。即便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我也要給蓉兒出口氣!等大哥被汗阿瑪懲治完,那些糧,我開粥場施舍給百姓就是。”
“不行,那來不及!”
海楓想站起來跟太子理論,無奈腋下總是隐隐地疼,隻好又坐回去。
“我冒暴雨天氣過來,怕的就是這樣。哥哥,你不明白汗阿瑪。他志得意滿,打敗了噶爾丹,此番去五台山,就是向天下炫耀,自己文治武功,如何厲害。這個節骨眼上,多大的醜事,都會被遮掩過去。難道徹查的命令拖延一天,你就一天不放糧?”
“正是!四妹妹我問你!二哥作爲皇帝,能否超越汗阿瑪?”
太子看妹妹欲言又止,索性替她說完了。
“比不過,我,永遠比不過汗阿瑪。既然他都不在乎山東災民生死,我又何必在乎?你也是念過史書的,哪朝哪代,不鬧個幾百次饑荒?遠的不說了,闖王李自成但凡有一口吃的,今日紫禁城,未必姓愛新覺羅吧!”
“那,哥哥自然也知道,李自成是陝西人。”
太子被這一句話怼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憋了好久,才擠出一句狡辯。
“不過是幾個縣的糧倉。再說,八旗鐵騎,連噶爾丹都不是對手,一群隻知道種地的農民.”
海楓再次感謝,祖國給她提供的免費教育。
念書,真的有用。
當年依仗先進武器,認爲自己能占領這片古老土地的帝國主義侵略者、法西斯,當初也曾這麽藐視,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
一切勞動,首先,而且最初是以占有、和生産食物爲目的。
當勞動無法獲得食物,人,就會暴動。
反正怎麽都是死。
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怕揭竿起義嗎?
等肋下的疼痛完全平息,海楓打算立刻離開紫禁城。
對溫和地解決這場無妄之災,她不抱有任何幻想。
太子既然這麽說,那索額圖,應該已經在康熙面前,把這一切攤開來,要求對大阿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這群冷血的政治機器不肯幫忙,那,隻好她自己來想辦法。
“二哥哥,我這就回去了。選一邊的話,還是再看看吧。既然你信誓旦旦,認爲大哥哥此番必然逃不過,那咱們,拭目以待。妹妹話說得難聽,哥哥别介意。你怕是鬥不倒他。等我動手吧。蓉妹妹說的有幾分道理。他既然犯的錯大,那就該重罰。”
至于這話的後半段,海楓沒有明講。
太子殿下。
等我收拾完大阿哥,你,也得爲山東和陝西的災民,付出代價。
乾清宮那把龍椅,你,不配坐。
把儲位,給我交出來。
阿香和舒泰,聞訊前來迎接自家主子。
雨,終于喘了一口氣,下得不似先前猛烈。
“殿下,快回去吧!巴勒仲把車都準備好了,再不走,雨又下起來,主子遭罪啊!”
“嗯,咱們要快走。”
她再不出手,就無力回天了。
上車之後,海楓立刻對巴勒仲,下了一道指令。
“你親自出門,幫我送封信。”
“哎,公主是送信給王爺吧!”
“不是,我要送信,去歸化城。”
那裏有,她的胭脂地。
完全由她支配的嫁妝,四萬八千畝良田。
山東、陝西兩地災民,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沒想寫這麽長,不知咋的就長了。關于濟蘭和太子妃心境的轉變,感興趣的可以看看上卷末的番外。我覺得剛恢複更新咔咔上番外不好,打算分三天更出來。一切勞動首先以食物爲目的的那句話,出自馬克思《資本論》第三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