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七年。常常鬧旱災的陝西,難得,連日春雨淋漓。
對農家來說,這是好事;對鎮守于肅州,也就是如今甘肅酒泉市附近的孫思克将軍來說,這濕氣頗折磨人。
戎馬一生,他年過七十,渾身病痛。
尤其右臂,曾經重傷。一遇上濕寒的日子,便酸痛難忍。
“承恩!承運!”
喊聲剛落,院子裏不懼斜風微雨,正在練習弓箭的兩個男孩子,便飛快地跑進屋子裏,聽候差遣。
一高一矮,長期随軍伍在黃沙戈壁上磨練,都比長于富貴中的同齡官宦少爺,更成熟、外表更粗糙些。
那是歲月給兩個少年,留下的成長印記。
孫思克自認,要當将軍,應像霍去病,匈奴未滅,何以家爲。直到五十幾歲,實在不能拖延下去的年紀,才在康熙的頻頻催促下,匆忙成家,生下三個兒子。
最小的,還不堪孫思克使喚。他從不溺愛兒子,就把他們倆,當親随用。
“父親,兒子在。”
“去尋一帖膏藥過來。”
“哎,這就去。”
大點的長子承恩十三歲,拉着十一歲的弟弟承運,去耳房裏找藥。
“我一個人能行,你去院子裏,把家夥收起來。不然待會兒,父親看見咱們糟蹋武器,會生氣的。”
“哥哥,院子裏有人。我倒是不怕。但看這樣子,他們是來找父親的。你出去,更妥當些。”
“哦,是嗎?”
孫承恩往外探頭一看,還真是自家外頭管門房的管事,帶着個農民裝扮的黑老漢,站在雨裏說話。
“那,你找藥。我出去看看。”
他剛走出來,管事連忙丢下那個老人,湊上來打千兒請安。
“大少爺好。老爺這會兒,可得空嗎?”
“你先說什麽事。”
“是。那個人。”
管事不着痕迹地,用手快速指了指站在院門口,不知所措的訪客。
“他是從前老爺手底下,一個聽差的爹,叫張拱。打噶爾丹的時候,那聽差得病死了。他家隻有這一個兒子,再就是,五個閨女,都嫁了人。老爺吩咐,這老漢,府裏負責養活。”
孫承恩因爲是長子,早開始漸漸接手庶務,一聽就明白。
“他要多少錢?數額不大,賬房領銀子。”
“哎喲,少爺,要隻有這點事,小的還能進來打擾老爺嗎?這張老漢,往常硬氣得很,從來沒拿過府裏的接濟。他難得自己上門來求告,一二百銀,小的就做主支了。他開口就是一千兩。一來,府裏沒有這些個現銀;二來,剛過完年,各家都不寬裕。要出去挪借,小的得讨老爺的示下。”
能入孫思克的眼,跟将軍府來往的人家,大多門風正派。
換句話說,不受賄、不盤剝屬下,日子過得,不大富餘。
孫承恩對管事的處置很滿意,連連點頭。
“好,你去招呼他吧,我去問父親。”
孫将軍對張老漢反常的舉動,頗爲好奇。左右眼下正是難得的太平年歲,他正好有清閑功夫,于是叫長子,把張老漢帶進來。
“鄉下人老實,你别吓着他。銀子,讓管事準備吧。”
孫承恩出去籌措款項,弟弟幫父親上完藥後,服侍着在稍微暖和些的廂房見客。
張老漢即便窮,也窮得有精神。高高瘦瘦的個子,老樹皮般粗糙的皮膚,笑起來總令人感覺不自然。
因爲他平日裏,是鄉民們的主心骨,不苟言笑。年紀一大,就忘了該如何微笑。
“給将軍、小少爺請安。”
他待要跪下去,動作拉扯着漿洗到有些幹硬的粗布衣服,嘩啦啦地響。孫承運早跑過去阻止,請他在椅子上坐好。
“不用這樣。請喝茶吧。”
張老漢抿一抿起泡的嘴角,沒有接孫承運放在案上的茶杯。
“我是粗鄙的人,糟蹋府上的好茶葉、細緻瓷器,這是罪過。何況,又是來借貸的。”
他在懷裏摸索了一會兒過後,把一張薄薄的宣紙,從裏頭掏出來。
“請将軍明察。我們不是沒臉沒皮的人。一千兩是借的,年底收了糧食上來,就如數奉還。”
孫承運看了眼父親的眼色,把那張契約,接在手裏,然後呈給父親。
孫将軍打開一看,被震撼到,半天說不出回話。
滿滿一張紙,大大小小,印了得有上百個指印。借條上面隻有幾個字,簡單表達了,借貸數額、歸還日期。
他見慣了死人,一聞就知道,這不是朱砂印,而是血指印。
這麽多人,都迫切地,需要借錢
“張大哥,你們那裏,到底出了什麽事?你要說出來,我才能幫你們,想轍解決啊。”
“不,将軍。您肯借,咱們就是感恩戴德了。縣令老爺說,随便我們去哪裏告。去京城告禦狀都無妨。他不怕。”
“豈有此理!你細細地說,不要畏縮!别說皇上,他,我就整治得了!一個縣令而已!”
張老漢在孫将軍的反複催促和鼓勵下,終于鼓足勇氣,打開了話匣子。
“去年龍王爺賞臉,雨水調和,多打了點麥子。按往年,麥子應該變賤了。但也不知怎的,價,反而漲上去了。咱們都說,這下,能過個富足年了。結果賣糧的時候,縣太爺派人來收,還是按,過去五年裏最低的價。我領着男丁們去理論,被衙役打了。”
老頭兒把袖子高高撸起,給孫将軍父子,看胳膊上的鞭痕。好幾個月過去,疤痕還是觸目驚心的慘烈,可見當時,傷得深重。
“當時鄉裏一合計:不怕官,就怕管。破家的知縣,滅門的府尹,咱們鬥不過的,算了吧。就按衙門定的價,賣了。把正月對付過去,開春要種地。因爲他們全給買走了,家家戶戶都沒留下種子,隻好按慣例,去地主家,或是糧店裏賒借.”
“好啦!你不必再往下說,我都能猜到!這群黑了心的,把麥子價格,又給哄擡上去了,是不是!你們這下,賒不起了!”
“不錯,就是将軍說的這樣。”
孫思克叫小兒子先領張老漢去吃飯。
“不用客氣,下碗面吃而已。”
沒過多久,出去張羅銀子的長子回來,孫思克就問他外面的情形。
“今年麥子什麽價錢?”
孫承恩稀裏糊塗地,老老實實回答道:
“麥子不清楚,米面都貴得不像話。不僅這些,什麽地瓜玉米,隻要是能吃的,都在往上飛漲。所以雞鴨豬羊,都跟着漲價。今年過年,咱家比往日,多花了好幾百兩。不然,不至于一千兩,還湊不出來。”
“大哥,這不就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再吃不下去肉了!”
“哎?你不是招待張老漢,去吃飯了嗎?怎麽又回來?”
“他不吃啊,說自己有幹糧。就兩個棒子面饽饽。跟廚房,要了一碗熱湯就對付了午飯。”
孫承運一腔熱血,對着父兄,越說越激動:
“父親,你不能不管這件事。我聽張老漢說,不光他們華陰縣,還有其他好幾個縣,都是這個遭遇。他還跟我說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什麽事?”
“陝西的糧食,都被運走了!運到哪裏,可不知道。他們鄉裏有出去讨生活的壯丁,幫縣衙裝過大車。幸虧不打仗。這要是打仗,軍糧無法征集齊,皇上怪罪下來,還不把孫家滿門抄斬嗎?”
小兒子一句話,徹底敲響了孫思克腦中的警鍾。
這裏頭的曲折,恐怕不止牽扯到一個縣令而已。
“來,我字寫得醜,你們倆書念得多,幫我寫封信。”
“父親,寫什麽?”
“我要給駐守歸化城的費揚古将軍,寫一封信。向他,讨個人情。敢動軍糧的,定是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我怕單槍匹馬,鬥不過。得請一位,有分量的說話。”
孫思克仍舊因濕氣在隐隐作痛的右手中,還捏着,張老漢立下的借條。
那上面,不隻是一個個鮮紅的指印,更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馬上,就要因爲耽誤農時,秋冬顆粒無收,陷入饑寒的生命。
四公主,四額驸,請你們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一定伸把手,幫幫忙吧!
孫思克三個兒子的年紀,我主要通過她們結婚的時間推演。尤其二兒子,後面娶了康熙的女兒,不可能太老。所以孫思克應該就是晚婚晚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