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海楓的人都記着他騙古董鋪子的事情,生生晾着他,不給通報。最後還是不清楚這些的董嬷嬷無意間問,外頭客廳上,坐了一整天的官員是誰,海楓才知道。
舒泰頭一個反對海楓去見他。
“主子,這人心術不正,您何苦理會!眼看天就黑了,額驸又不在家,人言可畏啊!”
海楓正研究給太子妃用的新藥方,聽見舒泰的話,樂不可支。
“胡說什麽,他都五十幾歲的人了。再說,有在自家廳上私會的嗎?他特意從老家過來,估計有什麽要緊事。”
高士奇去年在遠征噶爾丹時,處處說中康熙的心事,給自己赢了個詹事府詹事的皇家肥差。眼看就要扶搖直上的他,卻以要供養老母爲由,棄官歸鄉。這事曾在南書房,被念叨了三四個月。
連康熙用錦繡前程都留不住的人,如今卻在她的客廳裏幹等。
她最終還是叫人出去說給高士奇,公主請他去暖閣說話。
不管怎樣,他告訴的秘訣,對康熙确實管用,一萬兩買這個秘密,不算貴。
兩廂扯平後,高士奇是個老人,以海楓的教養,真不能就叫他遠道而來,卻無功而返。
她也沒換裝,就是家常的衣服,隻帶了一對柳葉金耳墜,去暖閣見客。
“高大人比往年,清減多了。”
高士奇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贊許地點頭。
“公主殿下如牡丹國色,花開正濃。我是老頭子了,比不得。”
“不知此番.”
“我是來求醫的。”
說畢,将右手伸出。
“聽聞四公主精通醫道,不知可否,爲高某診治診治?”
既然他是個來看診的病人,海楓沒有推脫。
一搭上脈,她就察覺出不對。
“高大人要寬懷啊!郁結到這個地步.”
海楓又去抓他的左手,仔細查驗。
高士奇看她眉頭越皺越深,便知道回天乏術了。
“皇上命太醫院,甚至樂顯揚都來看過,均說,保不過五年。”
“也不一定。我更擅長婦科,對高大人的症候,原不太懂。若是葉桂在此.”
“我去年,痛失愛妻。要是,沒有跟着皇上去漠北,或許還能見她最後一面,料理後事。這個遺憾,不是湯藥針灸,能夠彌補的。公主殿下,高某既然命不久矣,那平生夙願,隻能割舍。五年,我要用五年,殺一個人。隻要公主殿下可助一臂之力,高某畢生資财,所學權術,均可爲您所用。”
殺人.
說的真夠雲淡風輕。
“錢财我有,也不爲權術殺人。你與此人恩怨,與我無關。我這就去修書一封,高大人可憑信,去葉桂處求診。他治不治,我不能承諾。”
海楓起身就要出去,高士奇冷冷吐出一個名字。
“索額圖。我要殺的人,是他。公主不感興趣嗎?”
“終不成旁人嘲諷我兩句,便要打要殺的。”
“公主又不是頭一次殺人,何必如此謹慎?”
“那不一樣。”
看來,一時半會兒還有得聊,海楓叫舒泰換了個新手爐進來,抱在懷裏。
“高大人說的是水仙吧。背叛二公主,投靠我的那個宮女。她種種行徑,已犯皇家大忌。我即便袖手旁觀,她也活不長。既然是必死之人,我便用上一用又何妨。”
“難道公主看不出嗎?索額圖,也是必死之人。”
海楓驚訝地挑眉。
“你既知道,何必手上沾血?汗阿瑪其實早有殺心,不過投鼠忌器,怕傷了太子哥哥而已。如今東宮被諸阿哥群起而攻之,儲位已有松動痕迹。再說,他已年過六十。”
“我就是怕他死了,所以才要自己動手。他可千萬,不能死在我前頭。”
高士奇言語間的恨意,絕非尋常。
看來,這是她不清楚的恩怨。
也好,說出來,她或許能受益,高士奇的郁結,說不定還可以稍稍緩解。
“願聞其詳。我隻知道,早年間索額圖對高大人多有折辱。不過這些年,高大人在汗阿瑪面前,應該也沒少報複。要到生死相見的地步,那該是旁的緣故。”
“公主殿下越發長進。不錯,我既依附于他,求功名利祿,惡語相向,甚至皮肉之苦,都能承受。但他當衆嘲諷我結發之妻”
海楓不自在地,在坐墊上動了幾下。
這個索額圖,真是一張嘴得罪完了天下人。
“高大人若是不想細說”
高士奇沒有回應,隻是長久地盯着暖閣地龍中,跳動的橙紅火苗。
總有三十年了,他怎麽都忘不了,那一天,那幾句話。
“她,執意要嫁我,幾乎把丈人都得罪了。婚後我無半分身家,全靠拙荊嫁妝維持生計。造化弄人啊。我隻差一步,就能位極人臣,好叫全天下知道,拙荊沒有選錯夫君。”
海楓雖然沒有直接接觸過高夫人,但一個女人的消費習慣,進而品行如何,從印子錢的借貸明細上就能看出五成。而且,她還派人打探過高府。
“索額圖固然不厚道,但在我看來,高大人也沒高明到哪裏去。試問一句,難道高夫人曾經親口對你說過,她想做宰相之妻,一品诰命?”
高士奇終于把注意力,從火焰轉移到海楓身上。
“她倒是沒說過。但,我每日從禦前回家,說起朝堂上的見聞,她總是聽得入神,常讓我多說些,還同我一起參詳其中利弊。要是她不愛這些,怎會如此呢?”
“她不愛爾虞我詐,不愛權勢富貴,她愛的是你。你愛這些,她隻好學着愛。不然,怎麽做丈夫的知己?”
“不絕不是,我.”
三十年的相濡以沫,點點滴滴,慢慢翻湧在眼前。
他們最初的樣子,是什麽來着?
是啊,他們切磋詩詞歌賦,縱情于水墨之間,何曾談論過,江山社稷,宦海浮沉?
已到知天命的年紀,天文地理,周易八卦,能用學問震懾住康熙的高士奇,生平似乎第一次,找不到答案。
“四公主,難道高某這一生,都是錯的嗎?”
面對陷入混亂和懷疑的高士奇,海楓能看出,今天是說不下去了。
“舒泰,叫外頭好好把高大人送出去。”
放下撩起的門簾子,海楓轉身面對他,盡量調和他激動的情緒,免得加劇病情。
“我終究是個局外人。高夫人真心所求如何,高大人回去細細思索,自會知曉。但我知道,她必定十分在乎你。索額圖眼下看來,還氣數未盡。你若硬碰,丢了性命,高夫人如何能夠安心?孰重孰輕,你再權衡一番,定奪不遲。”
“公主殿下!”
高士奇看海楓要走,急忙高聲挽留。
“我生平,沒有做過助人不利己的事。本來,公主若答應幫手,那高某也準備了一個秘密,用來交換。說來也怪。自打認識殿下,總覺得心中惴惴不安,仿佛,前世欠了公主一般。既然如此,那我直說無妨。這事,陳廷敬應當也知道。您隻管問他。若他敢不說,您再派人來問我。”
從前高士奇的狂妄,和他此刻的誠懇,其間的落差,讓海楓不敢掉以輕心。
“到底什麽事?”
“殿下,我隻知道些零碎的消息,陳廷敬,恐怕更明白。我隻有一句話奉勸:請額驸,從青海收手吧。他這是,自掘墳墓。”
詹事府詹事是正三品,而且是專門處理皇家事務的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