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喂,好大的雪!”
永壽宮的小丫頭秋芬從外頭領藥材回來,一進門,便跟小姐妹們訴苦。
豈料平日裏交好的宮女們都不敢應聲,七手八腳地跟她打暗号。秋芬會意,蹑手蹑腳,放下包裹,從隔間的窗格子裏往正殿裏瞧,果然看見承乾宮的佟妃,打扮得素雅新鮮,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喝茶。
佟家五小姐從來沒有名字,入了宮,她也沒有得到封号。
康熙三十年以來,她被好吃好喝地安置在姐姐的住處,三年青春虛度。佟國維再厲害,也摸不透康熙對女人的喜好,有王菡在,乾清宮輪不上她侍寝。
秋芬滿心不是滋味。她是貴妃娘家送進宮的陪嫁,比一般的小丫頭有身份,她們不敢抱怨,秋芬敢說。
“簡直是個讨債的!沒見過宮裏有這樣的娘娘!皇上不翻牌子,厚着臉皮上趕着。主子身上不爽快,皇上不過這兩日腳步勤些,好麽,她就來咱們宮裏截!”
老實的宮女們趕忙低頭裝沒聽見,機靈些的,咬嘴唇憋着笑。
桌上團花描金琉璃圓盤中,四色茶點還熱氣騰騰,秋芬看見,以爲是給佟妃預備的,端起來就要收。
“這麽精緻的好東西,留給娘娘吧,你們再找别的上。”
另一個小丫頭從旁邊慌忙伸手攔下。
“不是。四公主叫人送來的,說是南方傳來的新樣子,又加進去多少好藥材。娘娘總嫌藥苦,不按時按量吃,公主想的法子。”
“原來是這。唉,四公主要是娘娘肚子裏出來的就好了。娘娘隻有個十阿哥,着三不着兩的,等他熬碗藥也難,脫了僵的野馬一樣。”
“不是親生的,也差不到哪裏去。前兩日咱們府的爺、太太、奶奶們都來請安,娘娘告訴三四遍呢,要他們日後多關照四公主。”
貴妃的病,衆人其實都心知肚明。能捱過寒冬,天氣暖和,或許還有辦法;捱不過……内務府已經在準備喪儀了,說是沖一沖。
這間供宮女們小憩的耳房中,頓時有些冷清,誰都不願開口,默默做些針線活。
炭火畢畢剝剝地響,偶爾爆出些星子,跳出地龍。
又過去大約一刻鍾功夫,一個小太監撐着清油紙傘,跑來報信。
“四公主殿下等會兒過來看望娘娘,姐姐們準備着吧!”
秋芬做主,從罐子裏抓了一把金瓜子賞他。這小太監似乎是頭一次見。
“拿去喝茶吧。怪眼生的,在哪個宮裏當差?”
“小的剛分在乾清宮。公主身邊帶的人不多,梁爺爺擡舉,叫我過來。”
宮女們立刻動起來。生火的、倒水的,翻找海楓平日裏常用的坐褥和手爐。秋芬看暫時用不上自己,索性去貴妃床前通報這個消息。
她實在不想跟佟妃撞上,冒着雪,從側門進去。
剛打起簾子,裏頭的嬷嬷接應着,低聲囑咐道:
“娘娘今兒不大對。精神特别好。”
秋芬心裏咯噔一聲,端着茶點走進去。
“主子,四公主要來。”
“是嗎,真好。我正想着她呢。”
貴妃斷斷續續病了四五個月,早對這種沉悶的靜養生活,厭煩透頂。她叫手下人準備着,要出去賞雪。
“甭攔。我一個要死的人呢,别招我動怒。”
嬷嬷們知道她的脾氣,陪笑着開解,準備泥爐、茶桶,翻找毛皮衣服。外面的北風正狂,刮得人臉疼。
于是海楓踩着木屐子,謹慎邁入永壽宮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病重的貴妃,竟然在廊下興緻勃勃地賞雪;旁邊的佟妃,緊緊抓住鬥篷,跺腳取暖,陪伴說笑。
貴妃看見她來,大老遠就招呼着:
“南書房散的這樣早?”
她可以這樣肆意,海楓可不敢,規規矩矩走過去,給兩位妃子請安。
“快過年了,要議的事情少,等着辦的事情多。汗阿瑪就叫早點歇着。”
知道佟妃眼巴巴等康熙召幸,海楓指點她。
“如今往甯壽宮去了。”
貴妃瞧不上佟家五小姐那一盆火的樣子,出言嘲弄。
“快去吧。再晚,皇上估計又往翊坤宮,王答應那裏去了。”
海楓哭笑不得,搜羅出幾句場面漂亮話給佟妃台階下,好好地将她送出永壽宮,又回來給貴妃切脈。
“娘娘好歹顧及些她吧。”
“裝了一輩子,就剩這麽幾日快活,爲什麽要将就?我的兒,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噶勒丹沒能熬過康熙三十年的冬天。雖然不能明目張膽地穿孝,海楓盡量挑素淨的顔色和花樣上身。今天一件暗玉紫的旗袍,因爲下雪,罩上瑪瑙灰銀鼠滾邊比甲禦寒,外面是白狐狸皮鬥篷。粉黛不施,單抹點玫瑰膏子護住皮膚,不同桃李混芳塵。
幹幹淨淨的,和雪景十分相宜。
“一年比一年漂亮,便宜土謝圖汗部那小子了。我看你,比你額涅還美。她底子上佳,就是總怯怯的,十分人才,隻能看出五分來。你就不一樣了。通身氣派一擺,十分就有十二分,看着就讓人高興,提氣。”
“娘娘才是美人胚子呢,我在您面前,算什麽好人才?”
“哼,嘴巴怪甜的。病得蓬頭垢面,還美什麽?坐吧,喝口熱湯水,陪我說說話。”
秋芬指揮婆子們擡一張藤躺椅過來,鋪上兩大張猞狸皮子,都是在熏籠上早都預備下的,又香又暖和。
海楓告了罪,躺在椅子上。她确實也累。三天兩頭去乾清宮學辦事,極耗心神。
甜甜的紅糖姜茶下肚,眼前是冰雪琉璃世界,偷得浮生半日閑。
貴妃半閡着眼,絮絮地叮咛告誡:
“别一味順從額驸。我看他是個主意大的,不然,怎麽能狠下心,三年不來京城見你?以後鬧别扭,叫十阿哥給你撐腰。我的娘家,就是你的娘家。孩子,謝謝你。這麽多年,忙前忙後,掏心掏肺。沒有你,我撐不起這許多宮務。謝謝你……”
海楓不敢睜眼。一睜開,說不定,這個冰冷的世界上,又少一個真心愛護她的長輩。她偷偷将手伸過去,試圖摸索那熟悉的脈搏。指尖所觸到的地方,卻總是沒有溫度的玉镯子。
貴妃,死在三天後。
元王冕白梅: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