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的炮火對轟開始了。
福全敢于反抗,這讓噶爾丹和他的軍隊有點意外,不過他們反應很快,立刻給予還擊。整個戰場上最害怕的,可能是烏蘭布通山。再這樣下去,它會被炮彈打得千瘡百孔。
槍林彈雨間,佟國綱帶着一萬人出發,執行迂回任務。
天氣太熱了。濕重的空氣死死黏在皮膚上,令人心煩意亂。佟國綱爲國效力的勇氣毋庸置疑,但他是在京城養尊處優幾十年的國舅爺,參湯和燕窩呵護着的身體,在蒙古烈日的拷問下迅速坦白,即将進入脫水狀态。他還不能脫下四五十斤的重甲,頭發早被汗水浸透。
也許此時命運被他感動了。噶爾丹占有地利,所以天時給了清軍一個機會。
本該在隊伍最後面壓陣的噶勒丹,忽然快馬加鞭,沖到領隊的佟國綱旁邊。
“國舅爺,要下雨了!”
“什麽?你有把握?”
“在草原上活了一輩子,錯不了!就是下不了多久,一陣毛毛雨,馬上就會放晴。”
這真是機不容失。佟國綱立刻派人去警告裕親王,仔細護好火器不要打濕。他帶着人馬,在準軍的大炮射程外,找了個片能暫時納涼的小樹林,靜候甘霖。
裕親王接到報信後大喜過望。
這樣,雙方就必須用弓箭騎射決定勝負。大阿哥叫人把油紙傘給佟國綱送去遮太陽,然後主動向福全請纓,要求當先鋒,去沖擊北邊的正面陣地。
“方才數我離得近,看得仔細。”
“好。那就你去。雨一停,他們又會把火槍拿出來用。千萬别逞強,立刻撤回來。隻要佟國舅帶人到了山南邊,咱們就算赢下五成。”
福全的預計,未免太樂觀。
噶爾丹也是草原兒女,他當然知道快下雨了。準軍保護火器的動作,甚至比佟國綱傳信還早。
而且,他看出佟國綱帶軍隊試圖前後夾擊自己意圖,并立刻對部下們下達主動還擊的命令。
“我親自去,你們誰都不要争。我猜這群滿人肯定覺着,這下槍炮都啞火了,他們就能赢。我要親自讓他們見識見識,怎樣才叫馬背上的勇士。”
雙方都在緊張地等待着,決定生死的那場雷陣雨。
時交午時。
天際終于響起沉悶的雷聲。
一陣強勁的南風,說來就來。它無差别地掃蕩着戰場,一股血腥氣,充斥于烏雲綠地之間。
雨水,輕柔地落在牧草上。它是那麽地細,甚至來不及合流,就被幹渴數日的大地吸收。
佟國綱沒有奢望過噶爾丹坐以待斃。他隻暗中希冀,在遇到抵抗之前,能走多遠是多遠。從小樹林出來,他下令嚴禁任何人發出不必要的聲音,繞了個極大的圈子,絕對不進入大炮的射程内。執行效果尚可,大軍逐漸要走到與準噶爾陣地平行的位置了。
就在此刻,噶爾丹帶着一萬騎兵,從北面山坡上,快速俯沖下來。
大阿哥遠遠看見,立刻向福全要求出擊,卻被嚴厲制止。
“你立即出去,被發覺的話,噶爾丹很可能再縮回到山坡上。一定要等到佟國舅跟他交上手,輕易分不開的時候,才能抓住時機出去。雨說不準什麽時候停。再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
“可是,萬一……”
“沒有萬一!”
福全用他唯一健全的那隻眼睛,激動地盯緊大阿哥。
“老人家拼着性命給咱們尋來的戰機,絕不能白白錯失掉!等着命令吧,本王才是主帥!”
大阿哥氣呼呼地走了。福全平靜下來後,再度舉起望遠鏡觀察遠方的戰況。
就在他倆争執的短短幾分鍾内,佟國綱已經跟噶爾丹遭遇上了。
接觸很快演變成惡戰。
噶爾丹在帶隊向下俯沖的時候,先發制人射出一波弓箭攻勢。清軍也沒有傻傻地當箭靶子,立刻還擊。差距出在雙方的命中率上。厄魯特人一年中不是打仗就是打獵,手不摸弓弦的日子,十隻指頭數得過來。八旗兵隻有常規的操練,相比之下差遠了。
佟國綱要不是有重甲護身,肋骨下估計會被射個對穿。
一名正白旗副都統,看見主将受傷,吓得從馬上墜落,控制不住地開始胡言亂語。
“早說我不能來,中了暑的,我得回去,這就回去!”
佟國綱忍着箭傷,狠唾一大口在這人臉上,随手用馬鞭亂抽,高聲叫罵。
“大清的江山,将來遲早敗在你們這幫窩囊廢手裏。倒不如老夫先把你宰了!省得回去糟蹋糧食,再生出一大堆小崽子來,也是混蛋!給我上馬!”
副都統的手下們臊得不行,一個個都去拉扯自己的長官,逼他繼續戰鬥。
“大人是二品大員,臨陣脫逃,以後還怎麽回京城見人?快上馬吧!”
“不,我頭暈!你們怎麽如此冰冷,竟逼迫一個病人呢?”
佟國綱此時将注意力放在這麽個小人物上,太緻命了。
這讓他忽略了兩個事實。
一,大阿哥終于接到出擊命令,帶兩萬人沖了出來;
二,雨停了。
噶爾丹決定不再戀戰,盡快回到山上去。但這沒那麽容易。那個可笑的副都統畢竟是清軍中的少數,大部分都在積極進攻。被奪走妻兒财産的蒙古騎兵也比上次兇狠多了。清軍冒死,無視迎面而來的箭矢,縱馬縮短雙方的距離。雙方都掏出刀子互砍。有的甚至飛身将敵人從馬上硬撞下來,扭打在草地上進行貼身肉搏。
他需要想個辦法,爲自己短暫地創造出一個脫身的時機。
“來人,拿火槍。”
親兵們将背上的毛氈包裹抖落開,取出裏面的滑膛槍檢查。帶出來五隻,兩隻被雨水泡壞了,三隻還能發射。噶爾丹挑了一隻趁手的。
一位有資格鞭打其他将領的重甲老人,一定是主将。
槍口瞄準,扣動扳機。
“國舅爺,小心啊!”
噶勒丹一直注視着對面的動靜。一聲怒吼後,他猛地撲到佟國綱身上,兩人一起滾下了馬。
子彈堪堪噶勒丹的肩膀上擦過,大約是打在骨頭上,流血比預想中少。佟國綱幹脆把那個副都統身上的铠甲胡亂扒下來,披在噶勒丹背上。
“台吉,等打完了仗,咱們一定得喝一壺,再結拜兄弟!”
“那,不是差着輩數嗎?”
“哦,對!瞧我這腦子,你要跟皇上結兒女親家的!等你的兒子,和四公主大婚,我一定送份大禮,再……”
佟國綱忽然不說話了。
時間似乎靜止住幾秒,然後又開始瘋狂地向前奔跑。
一股鮮紅的血柱,從他的脖梗處噴薄而出。
噶爾丹的第二槍,正中頭盔和铠甲間隐約可見的皮肉,炸開了頸動脈。
“國舅爺,國舅爺!”
呼喚從四面八方傳來,佟國綱想說點什麽,嘴巴卻不聽使喚,于是他極力将視線轉移到噶爾丹逃跑的方向,用還能動的右手手指,堅定地下達了最後一條命令。
追。
大阿哥終于抵達戰場。
噶爾丹走到一半又遭到攻擊,不得不停下還擊。丹濟拉在山坡上看見情形不好,急命阿喇布坦帶五千人帶火槍沖下去接應。火炮打不到這麽近的地點,三千隻滑膛槍沒運到的效果,終于出現了。
噶勒丹緊緊護着遺體,從戰場中心向邊緣移動,生怕佟國舅再被打擾。所有人都在往中心湧,隻有幾個人在向外撤,太過于顯眼。四處沖殺的阿喇布坦,很快發現殺嶽父的仇人,近在眼前。
他叫手下遞過來一隻剛填充好的槍,謹慎地瞄準,扣動扳機。
不幸中的萬幸,距離太遠,噶勒丹身上又有副都統的盔甲,子彈隻造成了皮外傷。
忍住劇痛,噶勒丹帶着佟國綱的遺體,終究還是成功撤出了戰場。
大阿哥在準噶爾大軍的火力壓制下,幾乎損失掉一半軍隊。他隻好命人去保護佟國舅的屍首,然後将僅剩的部隊一分爲三,交替掩護,按照先前的囑咐,撤了回來。
這樣慘痛的結果,福全簡直難以接受。
讓他怎麽跟皇上交代呢?
陣地沒拿下來,人馬折損近半,國舅陣亡,台吉重傷。
這樣的奏折遞上去,以弟弟現在虛弱的身體,恐怕承受不住。
裕親王緊急召喚所有将領一起到主帥帳中商議,大阿哥卻沒有來,派了個親随告罪。
“殿下方才更衣才發現,背上受傷,叫軍醫包紮着。”
“那快讓他歇着。本王這裏有上好的傷藥,即刻叫人送去。”
慌亂的福全隻是想,國舅沒了,他要再折了皇長子,仗打赢也是功過各半,白忙活一場;殊不知就在此刻,大阿哥忍住劇痛,正在寫參他的奏折呢。
“兒子多番求告,裕親王身爲主帥,膽怯憊戰。皆不準……佟國舅孤軍奮戰,骁勇異常,然獨力難支,終爲賊子所圍……”
洋洋灑灑,将所有過錯,盡數推在伯父身上,而他自己,則被塑造爲一個空有殺敵之心,卻被無情打壓的少年英豪。
密折寫完,身上的傷似乎也沒有剛才疼,大阿哥又将注意力,轉移到外面的戰況上。
“來人!”
“大殿下,小的在。”
“主帥最後怎麽定的?”
“回殿下,王爺說,既然沖不上去,那就索性隻用炮轟。一點富餘都不留,所有火藥箱子都打開,一刻也不停。”
“哼,這叫什麽辦法?準噶爾軍都躲在林子裏呢。你再去打探。”
“是。”
大阿哥的評語有一定道理。噶爾丹隻要狡猾地躲在工事裏不出來,裕親王的這種笨辦法,收效估計甚微。但他不了解對手的性格,一點都不了解。而且他也不知道量與質的辯證關系,要到十九世紀,它才被德國古典哲學家黑格爾總結出來呢。
質變,是量變的必然結果。
在噶爾丹眼中,他勝券在握。清軍縮在陣地裏不出來,隻敢用火炮攻擊。如果他什麽都不做,隻像個懦夫一樣藏在駝城裏,會讓手下的勇士們,士氣低落。于是他下令用大炮還擊,對面發多少炮,他們也發多少炮,甚至還要多。
炮戰從午後持續到天黑。
福全還剩下三分之一彈藥在手,噶爾丹卻用空了庫存。
他引以爲傲的駝城,名存實亡。駱駝被綁住四肢無處可逃,隻能留在原地,挨炮彈打。一天下來,十頭裏倒有八頭斷了氣。腎上腺素飙升後一直得不到喘息和緩解的厄魯特士兵,開始大量出現嘔吐、頭痛,出汗發冷的症狀,即便此刻清軍沖上陣地,他們也無法拉開弓或舉起槍還擊。
炮彈更加密集地落在山坡上。
清軍炮兵的質變來得很晚,但總算沒有缺席。當噶爾丹再也沒有一發炮彈可以還擊時,福全命令大炮全部上車,向前推進。炮兵們終于找到了手感,命中駝城的次數逐漸增多。
噶爾丹不想認輸、不想逃跑。至少不能這麽莫名其妙。在他的想象中,雙方該是戰至最後一兵一卒,願賭服輸。他怎麽能輸在自己最有信心的火器上頭呢?
不過,他身邊還有清醒的謀士:丹濟拉和吳爾占紮布。他們倆極力勸說噶爾丹放棄和清軍死磕下去的想法,見好就收。
“我們還有财物和俘虜在手。隻要能成功脫身回到漠西,重新跟尼布楚那邊買火藥鳥槍,用不了一二年,還能再回來。大汗,再這麽打下去,等他們趁夜色沖上來,就全輸光了呀!”
“我不走!絕不走!你們誰怕,就給我滾出去!聽着……”
然而誰也聽不見他。
一顆炮彈精準地落在他們的腳下。阿喇布坦舍命将噶爾丹撲開,那股像牛犢一樣的力量,從絕望中激發出的勇氣,最終将噶爾丹帶出去幾米遠,勉強躲過爆炸的沖擊。
噶爾丹抖落掉飛濺在臉上的,那些血液和泥土的混合物,大聲呼喚阿喇布坦的名字,卻遲遲得不到回應。
他終于下達了撤退的命令,親自扛着昏迷的阿喇布坦上馬。
“走吧,我們回家。”
佟國綱的犧牲,此刻顯得有點可惜。準噶爾軍大大方方地,從北面戰場突圍了。
裕親王沒有窮追不舍,他怕有陷阱,隻命人緊緊追上去,不能跟丢。
他的精神承受力早已達到極限,手底下也沒有多少擁有作戰力的隊伍。
勝利的希望,閃耀在還沒到場的薩布素将軍,還有他身後的一萬生力軍身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