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的身上,或許真的有某種神秘力量。
她的整個婚禮,每一個細節都完美無瑕,按照計劃順順利利,沒有被近在咫尺的戰争影響分毫。歸甯禮成的第二天,噶爾丹的下落就被找到;于是大部隊開始按照康熙的命令集結,額驸般迪,數日後也跟着走了。特意爲操持婚禮來到京城的端敏公主,向恭親王福晉打了包票,達爾罕王一定會把般迪毫發無傷地帶回來。
額驸不在,大公主作爲新媳婦一個人在家未免孤苦,康熙特旨,叫她回宮裏一直住着,打完了仗再回家也無妨;其實不止是她,這些年下嫁到蒙古的公主、郡主、格格們,隻要在京城還有親屬宅院,都不約而同地回娘家“小住”。女眷們大多不了解軍中的事情,她們對噶爾丹的認知基本隻停留在:這人從未吃過敗仗。
宮裏每天都有新面孔出入,比過年還要熱鬧幾分。海楓跟着忙亂了幾天,實在太累,索性去阿哥所找三公主躲清淨。她帶着侍女們一進門,發現大公主也在。
“大姐姐、三姐姐好。我說怎麽半天沒瞧見,原來回了這裏。”
“你也被煩得不行,所以跑出來的是不是?往常我隻知道,嫁到蒙古的長輩多,這會兒才明白到底有多少。端敏公主看我臉都笑僵着,瞅着衆人忙着看五格格的功夫,把我給推出來了。你是怎麽逃脫的?”
海楓挨着大公主坐下,從桌上選了個新鮮梨子,叫阿香給她削皮。
“我自然跟大姐姐不一樣,既然還沒出門子,倒也不必一直守在甯壽宮。譬如二姐姐吧,隻開頭兩天覺得有意思,跟着陪笑說話,第三天就不來了呢。有她在前頭擋着,汗阿瑪就算怪罪,我也不是頭一個該挨罵的。”
三公主不改嘴饞本色,抱着罐蜜餞果脯,吃得正香。
“雖然二姐姐跟四妹妹總别别扭扭的,但我覺着,二姐姐才是把四妹妹當年的話,聽進去的人。她這幾年,從不委屈自己。該做的衣裳,該打的首飾,能多要絕不謙虛。惠娘娘不是她親生額涅,總怕外頭議論,說苛待了二公主,事事都體貼照顧。咱們幾個,誰有她過得好?”
海楓看三公主今天精神不錯,不像前段時間那樣,動不動掉眼淚,略微放心。
“三姐姐現在看開,也不算晚。”
“可是得看開呢。我常想起那年你的話,慢慢就不難受了。還不如趁着這會兒在家,多受用才是。跟着老祖宗去北巡,我就跟做夢似的,什麽也不知道。後來額涅才從德娘娘那裏聽說,四妹妹和老祖宗,爲了我能不往火坑裏跳,使了多少法子。”
三公主越說越激動,面色潮紅。
“這些年,四妹妹和大姐姐還給我勻份例、教訓奴才,我每每記在心裏,想要報答,卻沒有辦法。如今婚事還是改回去了,汗阿瑪叫内務府,什麽好東西都先緊着我使用。你們倆可别客氣,要常來坐坐。将來,也不許忘了我。”
大公主被這一席話說得熱淚盈眶,緊緊握着三公主的手。
“以後你嫁到喀喇沁,咱們住的也近,正該多走動呢。至于四妹妹,她可難說。如今也不必藏着掖着了,我正要好好囑咐四妹妹呢。跟妹夫感情好,也不許把娘家的姐妹們都給冷落了。知道漠北遠,不能常見面,信可要多寫。”
海楓剛要在這一片凄風苦雨中開口,外頭忽然禀報,說淑慧長公主來了,她們三個趕緊收拾儀容,站起來迎接、請安。
淑慧長公主快六十歲了,不如前些年精神抖擻,但眼睛依舊毒辣。隻輕輕一掃,就看出端倪。
“喲,我似乎來得不湊巧,耽誤你們姐妹說體己話呢。”
大公主把上座讓出來,請淑慧長公主坐下。海楓知道她來,要對自己說些什麽,正要找個借口告退,結果被淑慧長公主搶走先機。
“我就不坐了。剛在甯壽宮陪太後說話,坐了大半天,該多走走。大公主陪三公主吧,我跟四公主去院子裏轉轉。”
海楓也懶得再躲下去,笑嘻嘻地答應下來。
“自打入春,我就沒功夫好好逛過,眼看夏天都快來了。今兒托姑祖母的福,總算能松快一天。”
内務府确實按照康熙的吩咐,好東西都先給三公主:院子裏新移來的垂絲海棠,嬌豔無匹,樹冠大如華蓋,一片稍微憔悴的葉子都沒有,綠色均勻,粉色如雲一般,潇灑飄逸。就這麽一棵,恐怕種一百棵都不能得,何況院子裏整整齊齊,種下六棵呢。
“春工葉葉與絲絲。範成大這首頭一句,我原覺得平常,此刻才明白這個‘工’字,用得妙極。這樣精緻到花心、甚至花蕊的美,若說不是花匠刻意爲之,叫人如何敢信呢?”
“你跟皇上一樣,專愛研究這些漢人的東西。我是一點鬧不懂。”
“姑祖母叫出來逛,又不賞花,那咱們回去跟姐姐們說話吧。”
“四公主真不懂?”
“不懂。”
淑慧長公主不能久站,叫人取一個凳子來坐下。她在廊下,坐在陰涼處;海楓在樹下,重重花影,滲進她妩媚的杏眼,明麗的十二歲少女,将滿樹海棠盛放的風頭,都給蓋過了。
淑慧長公主凝視着四公主的美貌,愈發覺得,當年自己爲孫子烏爾衮改求二公主,真是明智。
這樣的媳婦娶到家裏,憑是怎樣要強的男人,估計最後都會溺死在溫柔鄉中。
“郭貴人在青城行宮過得很好。我不知道你手下那些人有沒有說清楚。兩萬兩銀子是皇上的,我又私下墊進去一萬兩,巴林部這點錢還有。行宮雖不大,卻處處考究。皇上把羅刹送來的禮物隻留在京城幾件,其餘的都擺在行宮裏,又新鮮,又好看。”
“那裏再好,能跟紫禁城、暢春園比嗎?連這裏額涅都不留戀,早就想清楚了。姑祖母怎麽突然變卦,連老祖宗的遺命……”
“小姑娘懂得什麽?這就是額涅當初的安排。皇上心裏惦記着郭貴人呢。不然就算軍務再怎麽繁忙,也不會到現在還不寵幸妃嫔。二十七個月的孝服可都滿了。你有這樣得寵的額涅,怎麽身在福中不知福?隻要她一舉得男,你又有弟弟傍身,又有太後皇上的喜愛,婆家一等一的得力,出身差點的皇子都比不過你。恐怕将來,你比端敏還風光呢!”
“瞧姑祖母說的,我現在也比弟弟們在汗阿瑪面前得臉。南書房,我想去就去。·四阿哥與我同歲,現在仍每天起早貪黑,去上書房讀書。我願意給汗阿瑪辦差,爲的就是額涅在宮外過得舒心。姑祖母要做什麽,我不好攔着;但我要做什麽,姑祖母也别幹涉,不然……烏爾衮也年過二十了吧?不比大姐夫小多少。怎麽打起仗,他倒縮在京城,不肯爲國效力呢?”
“你!你這丫頭!皇上都不敢對我如此放肆!”
海楓款款向前,似笑非笑,盯着淑慧長公主看。
“老祖宗的話,姑祖母真是沒聽進去。今非昔比了。太後不是老祖宗,她隻能護住自己,護不住旁人。咱們都得堅強起來。我有長輩們的喜愛,有得力的婆家,烏爾衮有什麽呢?我要是您,早把他送上戰場了。不然将來,他還得看二公主的眼色過日子。”
淑慧長公主氣得直哆嗦,半天想不出該怎麽罵海楓才解恨。偏偏舒泰過來,說貴妃請四公主過去,商議宮務。海楓按規矩給淑慧長公主行了禮,出阿哥所,往永壽宮去的路上,把阿香叫過來。
“青城行宮那邊,能動手就動手,千萬别猶豫。我估計一打起來,汗阿瑪立刻就要禦駕親征。在那之前,一定得把額涅安置妥當。”
“是,奴才這就去安排。”
文中引用詩句爲宋代範成大寫的垂絲海棠,全詩:春工葉葉與絲絲,怕日嫌風不自持。曉鏡爲誰妝未辦,沁痕猶有淚臙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