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朝野攪得天翻地覆,高士奇卻悠哉悠哉地,正在收拾行李回老家。
索額圖跟徐乾學,這次怎麽都得倒一個。他更希望是徐乾學,索額圖太容易對付了,四十萬兩買一個他,高士奇會覺得自己虧太多。
高夫人病中聽聞,丈夫居然可以跟自己一起回老家住,心情大好,身體逐漸康複。她惦記着趕緊把外頭的帳算清楚,尤其把瑞香坊的印子錢結清,早走一天都是便宜的。可高士奇不同意。
“京中多有故舊,我還得去拜别。冬天趕路,你的身體也吃不消。咱們春天再走。”
他在等,等徐乾學上門。
終于,十月将盡,都察院左副都禦史許三禮狀告他與徐乾學招搖納賄,康熙不僅沒有準奏,還将許三禮降了兩級。徐乾學黔驢技窮,登門認輸。
最上等的銀霜炭緩緩在地龍裏燃燒,高士奇不大的書房内,溫暖如春,還養着盆嬌嫩的一品梅,用紫砂盆盛着,外頭套個官窯青花的如意紋瓷盆。
高士奇手裏寫着字,眼睛也不看病歪歪的徐乾學,嘴裏十分敷衍。
“徐兄這會兒上門,也算沉得住氣。果然比我年長十五歲,老骥伏枥,見多識廣。”
還不到一個月,雙方完全調轉身份,徐乾學出門前差點決定聽天由命,不受這奇恥大辱。但徐家汲汲營營多年打下的這點根基,不是他一個人的。一朝毀去,無顔面對鄉親父老,隻能跑來,跟高士奇講和。
“怪我,看錯了你,不自量力。還連累了許三禮。”
“徐兄其實算得很準,比索額圖強。他要沒有郭琇,早進了我的局。隻是徐兄打算與我同歸于盡,又舍不得幼弟、愛子名聲受損,拼命将他倆擇幹淨,反而被皇上看穿了是要陷害于我,徐元文之前的犧牲也一概付之東流。咱們相交多年,徐氏一族上下,如此困窘,倒讓我怪不忍心的。”
“你……究竟要如何?給個痛快吧。”
高士奇将筆仔細地涮洗幹淨,然後打開地龍,又擱上兩塊新炭。
逐漸活躍起來的紅色火光,照亮他冰冷無情的雙眼。
“三件事:一,你再也不許出現在皇上眼前,除非我讓你來;二,五萬兩銀子;三,把陳夢雷,交給我。”
徐乾學聽了頭兩件,還覺得勉強可以辦,聽見最後一件事,氣得不停咳嗽,用枯瘦的手指,勉強掩住口鼻,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
“高士奇,我同你交手,技不如人,甘拜下風。如何處置,悉聽尊便。陳夢雷這樣一個老實人,都被李光地逼到甯古塔去了,你竟也不放過!”
“徐兄,别說得仿佛自己是個聖人一樣。你跟陳夢雷,也不是什麽生死之交吧?爲何偏幫着他,甯可跟李光地撕破臉呢?”
“我……我……”
“平耿精忠方略,到底是李光地一人所做,還是與陳夢雷合寫,我不在乎;我隻知道,陳夢雷的《絕交書》,皇上看後,幾乎落淚。可李光地更好用,皇上沒辦法,最後流放陳夢雷了事。徐兄不就是看中皇上這一點恻隐之心,才竭力看顧陳夢雷嗎?你還指點他,研讀周易,專攻在下所長,盼他學成,将我壓倒。如何?可有半點不對?”
徐乾學此刻才意識到,他這些年,一舉一動,無論大小,都在高士奇眼中。
“我若依你,此事如何收場?”
“當然是我去向皇上求情。徐元文的名聲依舊都壞了,便是他一力擔待吧。徐兄回原籍,享兩年清福。刑部尚書做不成,明史還是可以修修的,一個清貴翰林跑不掉。徐家,可以看下一代。”
高士奇把表面功夫做足,親自把頹廢自責的徐乾學送出大門,扶上馬車。他竭力控制住内心的狂喜,默默站在寒風中快一盞茶時間,才回身入府。
站在前面的庭院裏,他并不着急進内宅去看夫人,身上的得意還沒有散盡。相守多年的妻子,不需要知道丈夫其實并非如想象中光風霁月。隻有她,高士奇不想傷害。
快了,除掉徐乾學,再拿捏住李光地,皇上身邊就沒有可以被視爲對手的聰明人,他,高士奇,一個幼年喪父,一度窮到賣字爲生,連科舉都未曾正經參加過的文人,即将位極人臣。
過往一幕一幕,不受控制地浮現在眼前:自己如何卑躬屈膝,讨好索額圖的家奴,得到跪在地上奉承他的資格;入翰林後轉投明珠,眼看他富可敵國,權傾天下,又轉眼之間,淪爲乾清宮的看門狗,苟延殘喘。
全都,愚不可及。
錢媽挎着個竹籃,從集市上回來,遠遠看見自家老爺穿得單薄,就對着風口,一動不動站着,急忙小跑過來。
“哎喲,我的老爺。您要是病了,夫人還不得急死?好歹把大毛衣服穿上啊。”
“無妨,我這就進去了。正好換衣服進宮。皇上要見我呢。”
錢媽服侍的日子久,一眼就看出高士奇今天心情不錯,又提起給少爺買丫頭的事情。
“過了這會兒,行市恐怕又上去呢。老家又沒有京城這麽些好的。老爺之前不準買,說養活不起;現下皇恩浩蕩,賜了銀兩東西下來,家裏也寬裕了,是不是再看看呢?”
“若說買人,還是回老家吧,至少知根知底。這個冬天,你們三個多擔待着,把太太看好。我給雙份兒的月例,過年另有賞錢。”
錢媽腳步輕快地去廚房把菜歸置好,又進屋子幫高夫人找衣裳給高士奇換。老陳在窗外禀告,說來了兩個太監,接老爺進宮,高士奇在腦子裏再次确認一遍,要跟皇上說的事情,才出去跟太監們問好,坐上馬車。
西安門離宮裏很近,沒多久就進了西華門,直奔乾清宮。高士奇一下車,沒看見梁九功,反而是張順等在那裏,心下已有三分明白,拱手行禮,又遞銀子過去。
“許久不見張公公了。”
“高大人收着這個吧。奴才可不敢拿。您的銀子,都是皇上賞的呢。請吧,四公主等着您的大駕呢。
1一品梅不是梅花,是建蘭的一種
2套盆指爲了美觀放在花盆外面的瓷盆。瓷器不吸水不适合養花卻美觀,所以隻能套在其他材質盆的外面
3銀霜炭又稱銀骨炭,清稗類鈔記載,出自近京西山窯,白霜無煙,難燃不易熄,一盆可支撐一晝夜,内務府選做禦用。
4李光地和陳夢雷的事情大概說下,很羅生門:陳和李差不多同時期被耿精忠抓去當官,李跑得快,陳因爲父親被抓隻好留下。陳的說法是,他跟李約定好,自己做内應,還給李一些情報,并且寫了奏疏讓李遞給康熙,結果李把奏疏裏自己的名字删去,改成李的主意,并且憑借這封奏疏,獲得了康熙的賞識;李的回應是,沒有這些事,他派人去見陳,陳還避而不見。三藩平定後,陳差點被定死刑,徐乾學幫忙求情,才改成流放,陳寫信與李絕交,後來主要工作就在修書。當然真相現在沒辦法知道了,但是我個人判斷,康熙後來雖然沒有給陳平反,對他卻很好,支持他的修書工作,賞了親筆寫的對聯,應該是相信陳的忠誠。所以本書就是相信陳的處理。感興趣的讀者可以直接搜一下陳夢雷,真的又強又慘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