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書徐乾學從來沒進過慈甯宮,這還是頭一回。
他捧着裝有奏折的匣子,封皮是自己親手寫的:康熙二十六年十一月壬寅日。
這個權力,他從明珠手裏硬奪下來。沒什麽好怕的,皇上已經給安排好退路。暫離京城也好,由着索額圖和明珠狗咬狗吧,等一切塵埃落定,他就能重回乾清宮南書房,照樣當天子近臣。
後宮向來和漢臣無緣,在徐乾學的認知中,隻有一個漢臣,成功在這裏搭上了門路。
工部尚書陳廷敬。
她會在這裏嗎?那位四格格。深受太皇太後喜愛,在皇上幼時的書房裏進學,美貌,聰穎,膽大心細,八面玲珑。才九歲,她就成功地在宗室、官僚、軍隊中安插了自己的耳目。
真可怕。
不過,終究隻是個孩子。
而且,是個女孩子。
太皇太後就是這幾天的事兒了,沒了這個大靠山,四格格也會逐漸黯淡下去吧?
到那時,看陳廷敬還敢不敢跟他作對!
徐乾學知道宮中太監貪婪的居多,沒有遲疑,出手就是五十兩,請梁九功幫忙通傳。
“以後定下都是我來送折子,還請公公高擡貴手。”
“哪兒的話。您可是一品大員。我怎麽敢冒犯。提前說給徐大人,今天輪到太子殿下在皇上身邊伺候筆墨,他可不如大阿哥好說話,謹慎點沒錯。”
“多謝公公指點。”
梁九功受了匣子,雙手捧着,來到海楓昔日上課的書房。
這裏被臨時改成幾位皇子休憩、做功課的地方,海楓偶爾也來,翻幾本醫書,或者按康熙的吩咐,改太醫院開的藥方。
太子七八日沒敢睡安生覺,他怕遲到。如果錯過了侍奉老祖宗的湯藥,汗阿瑪肯定會暴怒。大阿哥昨天剛誤了半盞茶的時辰,就挨了十個耳光,還是太監打的,這對皇子來說,是莫大的羞辱。
“太子爺,今兒的折子送來了。另外,刑部尚書徐大人托奴才問。前頭的工部尚書湯斌大人亡故後,全家隻能湊出八兩白銀,沒法發送。他昨日剛送去二十兩,不知皇上是否開恩?”
太子想了會兒,拿不定主意。随便找了個由頭把梁九功支開,他叫人把四格格喊來。
海楓輕易不能離開孝莊,費力尋了個空隙才脫身。
“哥哥有話快說,老祖宗那邊事情多着呢。”
“就那個湯斌。當上工部尚書後看賬本,知道自己錯怪了靳輔,竟然憂思成疾,一命嗚呼了。你還記得不?”
“怎麽能不記得呢。弄得人怪難過的,誰知道他心那麽實在,把命都搭上了。早知道不用他了。”
“這人不光心實在,做官也太笨,連發送銀子都沒攢下。棺材還停在家裏呢。我尋思着,送點錢過去。可你也知道,明珠和餘國柱聯起手來誣告他。汗阿瑪爲穩定明珠,傳旨責問了,所以明面上不好直接接濟。你能不能想個法子?”
“這倒容易。我幹脆送五百兩一分利的印子錢,随他家什麽時候還吧。他既然清廉,家人估計也不肯要來路不明的銀子。要說出是我呢,又生出多少麻煩。等日後明珠倒了,湯大人平反,哥哥再去解釋。”
“嗯,你這法子倒巧。把這些折子拿過去,我剛才看過了。不太重要的已經抽出來,隻有幾件要緊的,汗阿瑪非看不可。”
“知道了。”
海楓小心地抱了那個木匣子,快步走到孝莊的病榻前,捧給康熙看。
看見封皮上的筆迹,他決定讓梁九功把徐乾學叫進來。
海楓想把匣子擱在邊上,然後走開回避,可偏偏這時孝莊要起來喝水,她趕緊幫忙伺候着。
徐乾學雖然知道她是誰,仍然裝作不知道的樣子,隻給康熙和孝莊行禮問安。
康熙把他叫起來,吩咐刑部,爲太皇太後的病,大赦天下。
“除十惡死罪、貪官、光棍不赦外,一律減等。你要用心辦這差事,不能叫小人鑽空子。尤其像前頭貪墨的山西巡撫,他現在定的是斬監候吧。”
“回皇上,正是。”
“這種人絕不可放過。另外你參江西巡撫屍位素餐,朕知道了,革職。他手下的布政使,知情不報,也一同革職。叫吏部再尋合适的人選報上來。”
孝莊在海楓手裏喝了幾口水,精神稍微提振。等徐乾學走了,她又一次勸康熙回乾清宮休息。
“玄烨,你這樣日夜守在這裏,我倒不安。剛才又說要大赦天下。生死有命,都是緣法定下的,強求不來。”
“瑪嬷,孫兒從前忙于朝政,未能在床前多盡孝道。如今怎能……”
孝莊擺手,将那些聖人說的大道理都給趕跑了。
“要真孝順,把你的孩子們都給我看好了。譬如德妃吧,她都八個月了,怎麽還來慈甯宮伺候啊?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麽能睡着覺?這都是她給你生的第六個孩子了。我沒記錯吧?是不是啊四格格?”
“是,老祖宗。”
“我說過幾次不準她來,可德妃還是按時按點地來。皇貴妃、貴妃都是。一個個病的病,虛的虛,自己還是病人呢,倒來給我端茶熬藥。她們都怕你責怪,所以強撐着來。你這就去囑咐了吧,叫她們都歇着。尤其德妃,絕不許累着。月子要好好坐。這是我說的。四格格去拿紙筆來,我幹脆下道诏書。”
海楓看康熙的眼色,沒有去取文房四寶。
“老祖宗下口谕就是了,汗阿瑪豈有不依的呢?”
康熙當即叫梁九功去各宮傳話,并特命德妃,無需再過來。
“皇帝也去吧,我清淨待會兒。四格格也去。你都多少天沒離開過慈甯宮了?我什麽時候睜眼都能看見你。”
“三位姐姐時常過來替我,其實不累;汗阿瑪才是一直守在這兒呢。”
海楓跟着康熙出來,遠遠站在門外,商量孝莊的病情。
“樂顯揚和葉桂會不會有辦法?”
“回汗阿瑪,葉桂去年回江蘇老家了。他走前也給老祖宗診過脈,沒有想出辦法來。樂大夫三天前也來過,我安排的。他也隻改了太醫院開的一兩味藥,說方子本來就高明,再也動不得了。”
“太子呢?”
等不及太監們傳話,海楓跑着去書房,把正在批折子的太子給叫了過來。
“汗阿瑪,兒子在。”
“你去安排,朕要去天壇,向上天祝禱。哪怕拿朕的壽命去添給瑪嬷,也在所不惜!”
前世,海楓連在慈甯宮伺候的資格都沒有,隻跟着哭幾天,就送别了孝莊。
原來康熙還發過這麽重的誓言,隻爲挽救祖母的性命。他也會地如此沖動和盲目,也有,真心在乎的人。在海楓眼裏,他終于有了點,人的氣息,不隻是個冰冷的皇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