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
京城
大雪
鑲黃旗包衣佐領三官保之妻烏雅氏領着兩個女兒,冒着北風往紫禁城趕去。天氣凜冽,馬兒跑不起來,烏雅氏不免有些心焦,打起馬車簾子問自家車把式福子:
“能趕上入宮的時辰嗎?這可是禁宮的規矩,一點兒錯不得。”
福子抹一把臉上的雪花,大聲回道:
“主子且寬心吧,好在咱們出來的早,雖然雪珠兒下得緊,我這裏再加幾鞭子,誤不了時辰,但就怕主子們坐不便當。”
“時辰要緊,我們娘仨受得住。”
烏雅氏略松了口氣,放下簾子。隻見小女兒一路瘋玩兒此刻已累得睡了過去,大女兒摟着,還把雪褂子披在她身上,俨然一副長姐如母的樣子,心下大慰。
“多虧了你,要不從盛京來這一路我簡直拿這個瘋丫頭沒辦法。好孩子,我抱她吧,你歇一歇。”
三官保長女郭絡羅濟蘭今年二十二歲,正是千嬌百妍的出挑年紀,卻打扮的十分素淨,一件青綢的襖兒,銀鼠褂子,下面湖藍的裙兒,式樣也不花哨。好在她人品出衆,柳葉彎眉,水杏眼,團團一張玉面,頭上兩隻珍珠裹銀的簪子,又帶了一對翡翠耳環,銀裝素裹的天地裏一站,也别有一番風韻。
“額涅我沒事,姚洛能多重。”
烏雅氏便點點頭,她正好趁這個當兒再把入宮的事情想一想,生怕出點岔子。
三官保家在郭絡羅裏頭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長年隻在盛京當差,離進宮門其實差得遠。隻因自家的嫡親姑母在宮中侍奉多年,輾轉之下竟到了太後宮中當差,得了太後的青眼,如今也有些體面了。前些日子忽然病了,性命雖然無憂,太後由己及人,想她年邁必定思念親人,竟下了一道懿旨恩準遠在盛京的家人進宮探望。
這番恩典,就是宮中嫔妃也不易得,可把這小小的佐領一家忙壞了,又是惶恐又是喜歡,家中女眷連忙打疊行裝。
偏偏三官保家多子多福,隻得一個嫡親女兒待字閨中,上頭長輩又亡故,加上烏雅氏才兩人,不成體統,隻好把守寡的庶出大女兒也從婆家叫回來充數。
三官保心中有計較,便對親家說明可憐女兒年少,要給她重新說門親事。濟蘭婆家頗通情理,見濟蘭守寡後仍是勤懇溫柔,心中也有這個打算,反倒陪送了些财物,好好送了回來。三官保大喜,叫兩個兒子送娘仨進京。
所幸這會兒雪下得沒有剛才大,福子瞅準天氣趕忙加了幾鞭。那馬兒便碎瓊踏玉,快跑起來。
三官保兩個兒子多普庫和特普庫也騎馬跟在車後,見狀也催馬向前。
不多時果然遠遠望見宮門肅然,這才勒住了馬,緩緩而行。算算時辰,竟還早了一刻鍾。
烏雅氏這才放寬了心,整頓衣裳钗環,叫醒了小女兒姚洛。隻見她小臉兒紅撲撲的,一雙桃花眼似睜不睜,原來睡的正香被叫起,要發脾氣。烏雅氏跟她朝夕相處如何看不出,立刻低聲訓斥道:
“你這丫頭越大越沒規矩,平時你阿瑪疼你,又是在家裏,想着你都十六七了,快要出門子的姑娘,我也寵不着你幾天了,嬌縱一點子也沒什麽。這是宮門外頭,錯了半點兒,咱們一家還有命在麽,你還在這兒做夢呢!”
三官保家隻有兩個女兒,長女又嫁了幾年,幼女姚洛在家便是父母呵護兄弟相幫,何曾見過母親這樣疾言厲色,一時氣不過正要回嘴,濟蘭穩穩的按住了她的肩膀,柔聲勸道:
“姑祖母在宮裏當差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掙了恩典放咱們團聚,可别誤了。她雖然跟咱們娘們兒沒見過面,但年年必托人帶話賞東西出來,記挂家裏。額涅也是念着姑祖母的事,口氣一時急了些。你這樣一個好孩子,怎麽想不通這個緩急。”
姚洛得了姐姐的台階,也順勢緩和了面色,隻是仍然有些忿忿。濟蘭瞧準額涅不理會,在她耳邊悄聲道:
“那個烏雅家的妹子,你就這麽散着頭發去瞧她?”
姚洛聽了這一句竟是比什麽都靈,立刻端端正正的坐了,由着姐姐給她整理。烏雅氏瞧了不禁暗暗吃驚,對這個庶出女兒更加憐惜了。
原來烏雅氏多子,且三官保家也不是大富,所以偏房不多。烏雅氏作爲主母也不怎麽小氣,但濟蘭生母沒福氣體弱早逝,她當時膝下又沒女孩兒,就抱過來撫養,濟蘭生性柔順乖巧,又是打小養在她屋裏,感情上跟親生的也差不離。反而親女姚洛十分淘氣,父兄又寵,時常鬧得家裏天翻地覆,令她頭痛。
還好姚洛偏偏喜歡濟蘭姐姐,姐姐的話句句聽,有她時時約束着這才沒鬧出大事來。濟蘭出了門子,姚洛狠狠哭了幾場,成天巴望姐姐回娘家;待濟蘭回了娘家,姐妹兩個又是關上門說體己話,當額涅的烏雅氏都要請出去。姐姐守了寡,妹妹成天磨纏父母要迎回來。三官保被她逼的急了,正好又有大由頭,順水推舟接了大女兒回來。
母女三人整頓一番,時辰也就差不離了。烏雅氏擺手叫兒子過來,教了幾句。多普庫聽了,便下馬,一步一腳印朝宮門走去。不多時回轉,在車外回母親道:
“額涅,都打點好了。太後宮裏也傳了旨,兒子一說他們就知道。隻是外頭的車進不得宮門,額涅和妹妹們隻怕得走兩步,到宮門口,他們另派馬車領進去。”
宮規森嚴本沒什麽,但這會兒風又緊,雪又大,人受罪且不論,亂了儀容恐怕主子見了怪罪。烏雅氏正愁這一處,濟蘭打車座下竟掏出三把青油紙傘來,說道:
“我見下雪就順手帶了上來。隻是匆忙間想的不周,哥哥們的沒得。”
烏雅氏歡喜不盡,連忙道:
“好孩子,這就很不錯了,難爲你心細還想着。你妹妹有你半點周到,我也不怕她日後在婆家吃苦了。”
姚洛聽了這幾句話,臉上微微一紅,奪了紙傘下車去了。
佐領雖不是什麽達官顯貴但也不算小門小戶,所以夫妻每每說到兒女婚事,總不許姚洛在旁。今天這已是第二次說起,想來烏雅氏滿心都是進宮的事情,漏了這兩句口風。先前姚洛隻顧生氣不理會,現下卻聽懂了,趕忙避開了去。
烏雅氏這才覺出不對,不由得後悔起來,也拉了濟蘭下車。兩個哥哥見有傘,連忙給妹妹們撐起,福子服侍主母,六人一起朝宮門一點點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