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的時間,同紫禁城中所有的一切,正在按照康熙的喜好轉動。
他更中意西洋表的便利,就要求所有侍奉自己的太監也得學會看。比如這會兒華燈初上,該翻牌子了,大總管梁九功眼見鎏金的指針快要走到地方,便尋個換熱水的空當眼錯不見,退出殿來,接應敬事房的兄弟。這本是日日做熟了的差事,今天卻有些叫人爲難。
“爺爺,翊坤宮,叫人送來了這個。”
小太監富貴雖然重重得了一根金條的賞,到底也不敢繞過總管自作主張,犯下殺頭的罪過。
梁九功聽聞是宜妃宮裏的關節,不敢怠慢,雙手接過來,借着宮燈暖暖的亮光,瞧清了是個松香色錦緞荷包,上頭繡着一支并蒂蘭花,針線精巧,栩栩如生。
雖說他也早料到了一二分,事情真到了這個地步,倒叫人難過。
是啊,一個嫔妃或許可以不在意聖上的恩寵,一個母親卻不能不管女兒的死活。
“宜主子怎麽說?”
“該想的法子都想了,盡人事,知天命。”
梁九功聽了,略點點頭。雖說宜妃善妒後宮皆知,可到底是自家姐姐郭貴人唯一的親骨肉,四格格天花纏身朝不保夕,這對母女能不能見上最後一面,全賴皇上恻隐之心。就算貴人說不定會因此複寵,宜妃此刻估計也顧不得了。
思及此處,梁總管倒頗有些躊躇。郭絡羅姐妹當年寵極一時,皇上幾乎住在翊坤宮,可不過二年上下,姐姐就失了聖心,綠頭牌都被擲出窗外,可見當時主子是真動了大氣。
旁人都說,要不是郭貴人有個寵妃妹妹,她說不定項上人頭都保不住。可梁九功心裏清楚,皇上哪裏舍得。
郭絡羅濟蘭,但凡肯使一點狐媚的手段,耍半分邀寵的心腸,今天在妃位上的,就不是她妹妹桃若了。
私心上,比起姐姐,梁九功更喜歡宜妃這種主子。她爽朗,心思簡單,不大動腦子,對底下的人雖說偶爾急躁了些,可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極好揣摩,是最容易侍奉的那一類嫔妃。
可是郭貴人,梁九功自認閱人不少,卻總也看不透。
幫,積福積德,就算四格格沒挺過來,翊坤宮自然念着他的情。可是皇上巴巴别扭了三四年,若是郭貴人面聖時還是從前那一副逆來順受的委屈樣子,掃了今上的興,自己不也得跟着吃連累。
可若是不幫……皇上的心思誰也說不準。他今夜得罪的,有可能就是明日龍床上的寵冠六宮。
到底怎麽樣,眼見爲實。
“貴人在哪兒?”
“爺爺饒命。貴人說,爺爺必定要見她,所以在咱們守夜值班的下房裏立等着呢。”
“糊塗,那是主子能待的地方嗎?”
剛出正月,天氣依舊寒冷,何況是夜裏,路上雪融霜凍,泥濘難行。梁九功仗着平日裏走得熟了,腳下加急,片刻即到。
太監房裏炭火蠟燭分例就那麽些,屋中幽暗不明。但梁九功覺得,火光燭光,都比不上此刻郭貴人一分容貌自生光,潔白無瑕,娴靜若蘭草。
“給貴人主子請安。”
“梁谙達快請起。咱們是老交情,用不着這些虛禮。”
郭絡羅濟蘭今年三十歲上下,紫禁城流水樣地進新人,她其實早算不得年輕,何況連着數日不睡憂心獨生女兒的生死,粉黛不施,形容憔悴,在所難免。梁九功餘光瞧着,臉上不敢顯,心裏卻敲開了鼓。
這不免有些失了後宮嫔妃的本分。
“主子既然明知要面聖,何不裝飾得體面些?”
濟蘭嘴角微微一動,似乎是想笑,可卻比哭還難看。
“谙達不會是以爲,今夜濟蘭是來求皇上雨露,婉轉承恩,好換四格格安然無恙?”
梁九功被一語道破心思,反而不知該如何應承。
“我不過是想賭一賭,皇上究竟是惱我任性妄爲多些,還是疼女兒命懸一線,慈父心腸多些罷了。”
“貴人說的在理,皇上自然不是鐵石心腸。可是祖宗的規矩,四格格過了今夜,必定得挪出宮去避痘。宜主子已經三番四次來求過,皇上總是淡淡地敷衍過去不松口,可見是要按規矩辦了。眼下要想讓皇上特意降旨開恩,就得有個台階不是?不在今天,不在明天,總得有這麽一遭。奴才說句犯上的話,您原本青雲直上,榮華位份近在眼前,何苦如此執拗,忤逆聖意?若您還是五年前的盛寵,四格格此刻在阿哥所定然是衆星捧月,太醫院上下一齊用心,總能保得四格格安泰。”
濟蘭這幾日心心念念,不眠不休,也不過是後悔這個由頭,一時間紅了眼眶。
“總是我這個額涅自私,苦了孩子……”
梁九功見她總算肯聽勸,反而松了一口氣,從袖管裏掏出剛才那個荷包來。裏頭原來裝着個小小綠頭牌,上頭漆色黯淡,像是長久不用的。中間好大一段裂痕,其中木頭的原色都隐隐可見。
“給主子們通報遞牌子,原是奴才的本分,自然不能推脫。但奴才也是頂着龍顔大怒的風險幫貴人,想您聰明伶俐,知道輕重。貴人若是還瞧得上奴才這顆人頭,不如就收了荷包,回翊坤宮等消息吧。”
濟蘭默默擦了擦眼圈,又把遞過來的荷包輕輕推了回去。
“一切聽谙達的安排便是。”
梁總管心中大定,急忙招呼手下打點一切,又找來貴人的宮女進來服侍梳洗。
她本就樣貌出色,也不必怎麽濃墨重彩地裝飾,重新梳攏了黑亮濃密的秀發,薄薄敷了粉掩去連日的疲累,頓時嬌媚不少,行動間不勝之态,我見猶憐。
乾清宮濟蘭往日去得多了,熟門熟路,見諸多擺設都是從前景象,原本狂跳的心髒平靜了不少。
皇上的脾性沒有變。那事情就還有一絲轉機。
回廊再長,也有走完的時候。
暖閣的門已近在眼前。梁九功打着暗号,裏頭沒有回應。濟蘭知道這是奴才間表達‘無妨’的方式。
“啓禀聖上,貴人郭絡羅氏求見。”
“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