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冉其實本就不是什麽羞澀腼腆的性子。
要不然,她也不會做出放學後揍人的事情。
她大大方方地一挎,挽住老太太的胳膊,笑眯眯地開口,“好呀。不過奶,雞湯裏能放點榛蘑嗎?我愛吃那個。以前在省城,總是吃不到這東西……”
這話自然是假的。
要是拿家裏的米面拿出去“以物換物”,隻怕能換到不少榛蘑、榛子這樣的山貨。
但難得是黎冉的這份心。
她這是在外人面前,給她撐臉面呢。
老太太更加高興了,帶着黎冉,就往家裏走,一邊說,一邊還盤算着地窖裏的食材,準備今天好好招待一下這個新孫媳婦。
蘇清風看着她倆一去不複返的背影,有些發懵。
一群叔伯嬸子,就這麽站在原地,看着蘇清風,笑得樂不可支。
甚至有大娘還在那開玩笑,“清風啊,你奶有了孫媳婦,就不要你咯。”
蘇清風慢悠悠地回了一句,“我的就是媳婦的,媳婦的,也是我的。所以……奶還是要我的。”
這繞來繞去的一段話,聽着人有點愣住了。
隻不過等他們回過神來,體味出話語中的意思後,卻隻能看見蘇清風的背影了。
……
老宅。
蘇家一大家子,就聚在飯桌上。
逢夏和寄秋,在看到蘇清風和黎冉來的時候,就已經飛快的撲上去,小嘴叽叽喳喳的。
“哥!哥哥哥哥!”
黎冉看着兩個小姑娘,不像是一般的鄉下孩子,明明是八九歲的年紀,結果臉上還淌着兩條鼻涕。
恰恰相反,逢夏和寄秋把自己收拾的幹幹淨淨,頭上是兩個皮圈紮的頭發,眉毛不濃不淡,一雙杏眼更是乖巧柔順。
寄秋年紀小一點,還帶着一種活潑歡快的感覺,屁颠屁颠跑到蘇清風和黎冉面前的時候,兩個辮子還一翹一翹的。
逢夏看起來要沉穩一點,小姑娘乍一看,還以爲是腼腆文靜,但是等到了蘇清風面前,又開始絮絮叨叨,話密的不行。
黎冉看着這兩小姑娘,不由得感慨,蘇家人确實不錯。
長輩慈和有愛,小輩更是鍾靈毓秀,靈動純真。
尤其是逢夏和寄秋,腦袋瓜子靈活,一個靈動,一個文靜,剛好一長一短,可以互補。
哪怕是向紅英這個大嫂,生下來的胖瓜兒,看起來也是與一般的孩子不同。
一般來說,嬰兒在一歲左右就會說話,可是胖瓜兒一歲還不到,已經能夠模糊地說出爹、娘這樣的字眼。
黎冉看着倆個小姑娘,心中微動,心底也忍不住遐想起來。
如果她要生的話……生一個這樣的女兒,似乎也挺不錯的。
都是女兒是爹娘的小棉襖,等女兒再大些,也可以穿鮮亮的衣服,可以穿漂亮的布拉吉小裙子。
一時間,黎冉看向蘇清風的目光,頗有些蠢蠢欲動。
蘇清風沒注意到她的視線變化,隻覺得自己後背突然一涼,仿佛有什麽事情發生。
等到他再轉過頭的時候,黎冉已經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
就在竈房裏,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時,院子裏突然傳來驚喜的聲音。
“爹,咱們家今天吃肉了?”
老爺子拿出旱煙,在蘇躍華腦殼上敲了一下,沒好氣道,“你這啥話?弄得平常沒得吃肉一樣。”
蘇躍華捂着腦殼,有點委屈,“吃沒吃肉,和有沒有吃飽肉,那是倆回事!而且我聞着這味道,今天這肉,怕是不少!”
老爺子也有點無奈了。
明明家裏的條件,比以前好多了,但是蘇躍華還是一副饞樣。
其實不止是蘇躍華,蘇家人,像他那樣的,基本上有一個算一個。
這年代,誰不缺肉吃啊?
家裏平時,确實隔三差五的,就會弄點肉吃,但那些肉,隻能說是類似于芹菜炒肉絲,一堆綠葉菜裏,好不容易才能找了一根肉絲。
油水有是有,就是不多。
别說是蘇躍華忍不住分泌口水,就連看似最穩重的老爺子,也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同時,他心裏也有些疑惑。
老三他們一家,又回到膠東駐地去了。
這家裏咋突然又開始大魚大肉了?
這要是天天這樣,日子還過不過了?
老爺子有點愁,但又不好說出來。
老妻都一把年紀了,她想要吃頓好的,難不成自己還要阻止嗎?
他有點小心酸,等進入屋子裏的時候,老爺子突然就不心酸了。
看到老四一家,尤其是蘇清風和黎冉,老爺子頓時樂得見牙不見眼。
他的臉頰上,浮現一抹紅潤,聲音洪亮地朝竈房那邊喊着,“老婆子,拿酒來!今天咱們爺孫倆,可得好好喝一杯。”
蘇清風有點詫異。
今天老爺子,怎麽這麽有男子氣概?
結果這所謂的“男子氣概”還沒維持幾秒,就瞬間崩塌了。
“喝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在那喝!高興喝酒,不高興也喝酒,沒事那就找點事,再喝一杯酒是吧?一滴也沒有了!伱自己想着辦!”
老爺子的表情,一下子耷拉下來了。
蘇清風和黎冉在一邊偷笑,隻是等到老爺子看過來的時候,又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
孰料老爺子早就看穿了他們眼底的笑意,哼了一聲,“不喝就不喝。隻是可惜了今天的炒花生,要是有酒在,那小酒一抿,滋味簡直美上天。”
對于老爺子的誘惑,蘇清風巋然不動。
老爺子這下沒辦法了。
隻能自顧自地開始說話,“四衛啊,你們那養豬廠,現在咋樣了?你可要當心,我聽說青山村那邊,現在因爲一個魚塘的事情,弄得天翻地覆。天天在大隊部裏面吵吵嚷嚷,弄的她們那裏的大隊長,都快沒心思主持秋收了。”
一旁的蘇四衛夾了一顆花生,放到嘴裏,咔嚓一聲咬碎,濃郁的鹹香就在唇齒中回蕩開來。
蘇清風聽到這話,皺了皺眉頭,“合着他們搞集體魚塘之前,都是一拍腦門子決定的?這都過去多久了,居然還是亂糟糟的。”
蘇四衛聽到這話,倒是笑了一聲,“青山村的大隊長,倒是個聰明的。但是壞就壞在,他壓不住那些人。青山村原本就是各個逃荒的人家,一起抱團的。哪像咱們村,出去的時候,基本上認識的人,都是姓蘇的。”
“在咱們這兒,不僅有大隊長、老支書這兩根定海神針,除此之外,還有七叔公這樣的人。放在以前,那就是族老。他們都發話了,誰能說一句不?”
“但是在青山村就不一樣了,各家都有各家的小心思。他們想弄集體經濟,一個是想和咱們村比,一個也是想多賺點錢。但是集體經濟,哪有看起來那麽好弄。你瞧着吧,這事還有的鬧騰呢。”
說完這句話,蘇四衛已經聞到鍋裏小雞炖榛蘑的香味,他按下想要起身端菜的黎冉,自己跑到廚房,和馮素芬兩個人一起把小雞炖蘑菇給端出來。
這一盆菜,可謂是夯實的很,金黃飄着誘人油花的湯汁,上面叉着一個大雞腿,雞皮上的毛被處理的很幹淨,裏面的肉質被炖的很軟爛,哪怕是最柴的雞胸肉,但是在雞湯中炖了這麽長時間,筷子一夾,吃到嘴裏,仿佛就有鮮美的湯汁炸開,燙的人一哆嗦。
鮮!
不愧是野生的母雞。
因爲母雞不大,肉質也偏嫩,吃起來的時候,再配上香甜的東北大米,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蘇四衛吃雞肉的時候,因爲吃的快,不小心被燙了一下。
頓時,他的嘴裏跟炒菜一樣,一塊雞肉在嘴裏翻來覆去的,同時還不住地呼氣和吸氣。
好容易将這塊雞肉咀嚼咽下,舌尖都有點發麻,但是蘇四衛依舊樂此不疲地夾起一個榛蘑,放進嘴巴裏,然後又開始在嘴裏,唏哩呼噜地炒菜。
白靜有些看不下去,倒了杯涼水,遞給他。
蘇四衛将涼水往嘴裏一灌,這才舒服起來。
老太太看不下去,罵了一聲,“你是幾天幾夜沒吃過飯了啊?”
蘇四衛臉皮厚,笑嘻嘻的,“那不是因爲娘做的好吃麽?”
蘇清風有些嫌棄,“奶,你以後少給我爹喂食了。你看他臉都圓了一圈了。”
蘇四衛臉圓一圈,倒不是胖了,隻能說是恢複到正常的水準,沒有以前那麽清瘦了。
蘇清風說這話,原意也隻是調侃。
老太太卻一本正經地瞅了瞅蘇四衛,然後點點頭,“你說得對。你爹幹啥都不積極,吃飯倒是第一名。不過現在好點了,他對養豬這事還挺在意。今天這頓,就當獎勵好了。”
蘇四衛原本正在埋頭苦吃,聽到這話,有些郁悶,“娘啊,我這還真是……上不老,下不如小啊。”
這話一出,桌面上的衆人都笑了起來。就連不怎麽愛說話的蘇老大和蘇老二,一時之間,也是笑個不停。
飯桌上,蘇家一群人,也開始随意交談。
其中無非就是隔壁會計家,又摳搜了多少錢,鬧出啥花頭來,要麽是知青點的那群知青又吵架了,還有就是村子裏的哪家的孩子,又調皮搗蛋,哪家的男人又打媳婦了。
談到興頭上,不免又講起了養豬廠這事。
蘇四衛琢磨着開口了,“我尋思着養豬廠好是好,但是想要賺錢,那也不是短時間内能做到的。今天這天我瞅着有些不對,怕是要下雨。還好夏天的時候,咱們村裏抓知了猴賣了點錢。雖然後邊别的村也在捉來賣錢,但到底還是咱們先掙了筆大的。”
蘇清風想着這事,突然想起前世看過的一個資料。
東北有一種特别的說法,叫做蛤蟆塘。
但是這蛤蟆,并不是真正的蛤蟆,而是林蛙。
林蛙也叫作雪蛤,在冬天的時候,因爲不吃東西了,它的肚子裏隻有油和籽。
林蛙肚子裏的油,跟燕窩是一個級别的。
在上世紀70年代,東北的一些養殖戶就嘗試利用天然林環境養殖東北林蛙。
養殖戶通過利用人造池塘,又或者是天然水域孵化蛙卵、喂養蝌蚪。
等到蝌蚪成蛙後,将其放歸山林生長,待其秋季下山越冬時,再行捕捉回收。
這種半人工的養殖模式,在資料上被形象地概括爲——人養蝌蚪天養蛙。
蘇清風琢磨了一下,就把這事給說出來了。
等到蘇清風說完的時候,周圍的氣氛反倒是安靜下來了。
他感覺怪怪的,“咋都不說話了?還是我說錯啥了?”
馮素芬第一個反應過來,猛烈搖頭,誇張但又真心實意地感歎道,“唉呀媽呀,清風啊,你這腦子是咋長的!怪不得人家說,你是咱們老蘇家最能幹的人。我以前還總是不服氣,現在我算是徹底服氣了。咋在你眼裏,賺錢的路子是一條又一條。咱們同樣是靠山吃水屯裏人,就是沒有你點子多呢!”
對于馮素芬這話,家裏的人都滿是贊同地點頭。
向紅英更是感慨道,“難怪人家都說,有能耐的人,在哪都吃的開。這雪蛤我以前也聽說過,但是沒想到還有這作用。這東西……供銷社真收?”
蘇清風點點頭,“應該沒差。”
得到了蘇清風的肯定,蘇家人臉上有着止不住的喜意。
倒不是他們太好心,全心全意想要爲蘇家村的緻富之路添磚加瓦。
隻因隻有蘇家村好了,他們過日子的水平,才能逐漸好起來。
不然整個蘇家村,其它人家天天吃糠咽菜,就他們家頓頓造大米飯大白饅頭的,哪怕大家都是同一個姓,說不定心裏也會有想法。
隻是在他們準備動身,去村支書和大隊長家裏讨論這事的時候,蘇清風微微正色:
“爹,你說這事的時候,可得記好了。林蛙雖然好,但是體内有很多寄生蟲,吃的時候,一定要小心處理,煮熟了再吃。”
蘇四衛雖然不知道啥叫作寄生蟲,但是光聽到“蟲”這一個字,他就差不多明白了。
這蟲要是吃進肚子裏,在腸胃裏亂竄,那豈不是事情就大發了。
如果真要是這樣,蘇清風原本是做好事,隻怕也會被一部分腦子不清楚的人給記恨上。
蘇四衛把蘇清風的話,聽進心裏去了,準備到時候,好好同老支書和大隊長說一說。
可千萬别讓他兒子做吃力不讨好的冤大頭。
要是最後費勁心思,還要讓蘇清風落得個衆人埋怨的下場,蘇四衛甯可不把這個賺錢的法子說出來。
他知道自己不是個聖人,隻有在不觸碰自家利益的基礎上,才會做點好事。
要是涉及到自家利益……蘇四衛想了想,他應該還沒有偉大。
即使自家利益受損,還要幫别人……蘇四衛覺得,自己做不到。
“不過……”
聽到蘇清風的聲音,蘇四衛剛邁出的腳又收回來了。
“啥事?”
蘇清風這時候,神色很嚴肅,“爹,捉林蛙這事雖然好,但是咱也得張弛有道,不能一下子把林蛙都捉沒了,捉的時候,碰見那些小蛙……還是放了吧。”
蘇四衛聞之,“嗐”了一聲,擺了擺手,“我還當你要說什麽呢。放心,這點我們比你清楚多了。大家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家,雖然沒讀過書,但上了那麽久的掃盲班,好歹也知道竭澤而漁的意思。”
蘇清風驚奇,豎起一個大拇指,“可以啊爹,你都會成語了。”
蘇四衛頓時笑罵,“滾犢子,你這小子,又來消遣你爹。我現在也算半個領導,這做事講話,也得講究了,懂不懂啊你!”
“懂懂懂……”
這老菜幫子……還真秀起來了。
等一頓飯結束,也是時候到了蘇清風和黎冉該離開的時候了。
黎冉手中握着白靜寫好的信,放在衣服外套裏面的夾層中,确保不會掉下來後,才再次扣上紐扣。
……
黑燈瞎火的。
農村這時候的夜裏,可是沒有路燈在的。
蘇清風帶着老爺子,踩在泥底裏,手裏提着一個手電筒,光束罩在遠處。
摸索到了老支書家裏,蘇四衛站在外頭,一看院子門都沒關,心中就是一突,隻是再走進去,看到屋内光亮,還隐約有大隊長的聲音,他這才緩緩松了一口氣。
蘇四衛站在門口,吼了一嗓子:
“叔、隊長!我進來了嗷!”
這大嗓門,把屋裏人都震了一下。
老支書在炕上磕了磕旱煙鬥,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嘿,這小子!都當爹了,這人還是風風火火的,人就在屋裏呢,扯那麽大嗓門做啥?”
大隊長知道,老支書這話隻是開玩笑。
他并不是真的對蘇四衛有啥意見。
恰恰相反,雖然蘇四衛原來在村子裏,被人看作是二流子,但是随着養豬廠的建立,蘇家村的人,在不知不覺中,對于蘇四衛也開始有所改觀。
原本大家都覺得他這個人滑頭,喜歡偷懶,現在就變成了他處事圓滑,能夠随機應變。
原本覺得他那張嘴沒句實話,現在就變成了能言善辯,知道啥話能說,啥話不能說。
反正好賴話,全在人的一張嘴巴裏,被人講完了。
注:謝絕野味。書中内容全是杜撰~
今天五千字,稍微支棱了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