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
醫院裏。
今日白天的時候,醫院裏的小護士交頭接耳的時候,談論的都是二樓病房裏的那個病人。
醫院這地方,本來就是見證世情百态的場所。
但是,她們也是第一次聽說,居然還有親娘,會把女兒打得肚子裏的娃都流掉。
這……還是親媽嗎?
說到那個女病人的時候,幾個護士都帶着同情之色。
這世道當女人不容易。
當媽的不體諒女兒懷孕辛苦,還想着一味坑女兒和外孫女,拼命從他們身上吸血。
這種人,說句吸血鬼都不爲過。
正巧這時候,一個年輕小夥子匆匆跑過來。
他挎着好幾個飯盒,另一隻手還拎着一個熱水壺。
他的身上,還有殘留的雪花,氣息清新的同時,又夾雜着一股……飯菜香?
蘇清風緩了口氣,這才定下心,開口:“同志你好,請問病人馮素芬在哪個病房?”
小護士多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飯盒,隻覺得其中的飯菜香氣更加勾人了。
她例行公事地詢問了一下,“你是病人馮素芬的親屬嗎?”
“是,我是她侄子。”
小護士在登記冊上寫下了蘇清風的名字,這才将病房号告訴他。
隻是在蘇清風臨走之際,小護士突然紅了臉,有些羞怯和不好意思,“同志,你先等等。我有句話想說,伱能不能……”
蘇清風聽到這話,神色一正,“同志,我還年輕,應該趁着朝陽一般的年紀,投入到祖國建設中。對不起,我現在無心……”
小護士臉紅。
不過這次是被氣紅的。
她呸了一口,“想什麽呢?我是說,你一路跑過來,飯菜都冷了,要不去後面食堂免費熱一下,你隻要分我一點素菜就可以,我可以不要肉。”
蘇清風繃着臉。
淡淡地吐出一個字:“哦。”
看似盡顯從容風範。
其實心裏尴尬的一匹。
……
二樓。
馮素芬的房間。
老太太也在房間内,老蘇家烏泱泱一堆人站着,甚至因爲病房太小,伸展不開,還有許多年輕小夥子,拿着木棒,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隔壁床位的大媽,先前看到這一群小夥子氣勢洶洶進來的時候,差點吓尿。
他奶奶的哦。
這些人怎麽木棍上還有紅紅的顔色?
不會是血吧?
她本來還想要嫌棄病房裏太多人了。
但看到他們這架勢,直接被子一蒙,眼不見,心爲淨。
蘇清風從醫院食堂趕回來的時候,就看到一群大小夥子餓的前胸貼後背的,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他也不小氣。
畢竟先前在青山村的時候,要是沒有這些同村人鎮場子,還不一定有那麽順利。
就見蘇清風拿出羊肉包子一人手上塞一個。
但老蘇家帶出來的羊肉包子也是有數的,蘇清風留了兩個給自己,給剩下的人食堂買來的肉包子。
羊肉包子雖好,但肉包子也不差啊。
蘇清風拍拍他們的肩膀,笑着道,“吃完了還有,我準備了飯和小炒,将就着對付一口。”
被拍肩膀的一個小夥子,當即就笑了,“清風哥,你太客氣了。有小炒和白米飯,這還叫做講究啊?我們過年都不一定吃的那麽好。”
蘇清風笑笑。
這話說對了。
他确實是嘴上客氣一下的。
他提着東西,走進病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馮素芬那張枯槁的面容,蠟黃的膚色和慘白的嘴唇。
病床一左一右,坐着老太太、他老娘和大伯母。
平時在家的時候,妯娌婆媳之間,總會發生矛盾。
尤其是對于馮素芬而言。
但是在今天這個日子,這幾人卻難得和和氣氣地坐在一起說話。
隻是說着說着,馮素芬眼淚水卻撲簌簌地流下來。
在這個不大的病房,她的聲音被所有人都清晰地捕捉到:“娘啊,我後悔……我對不起招娣,我對不起來娣,我對不起盼娣……娘,我恨……可是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就因爲她是我娘,我啥也做不了。”
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馮素芬,小老太太心中又是憋了團火,又有點憐惜。
這團火,自然是對準馮家的。
但是同時,她更多是對曾經的馮素芬,怒其不争。
你早一點醒悟,那該有多好啊!
人總是這樣的。
當刀子沒有捅到自己身上的時候,總是感覺不到痛。
别看老太太平日裏嫌棄馮素芬,嫌棄她把肚子裏的孩子當寶貝,但那純粹是因爲她看不慣馮素芬作踐閨女的樣子。
但不論怎樣,不論這個孩子是男是女,都是老蘇家的種,真一下子沒了,老太太自己也接受不了。
眼看幾個女人又要哭了,連村裏的七叔公都有點麻爪,他一撇頭,看見蘇清風的身影,當即眼睛一亮,“清風來了啊。”
說着,他注意到蘇清風手上的飯盒和熱水壺。
雖然覺得在醫院裏不大會缺熱水,但是七叔公還是感慨蘇清風的細緻。
這要不是蘇清風來了,他還真忘了,外面還有一群小子在挨餓呢。
就見飯盒掀開,熱氣騰騰的,飯菜香一下子就鋪滿了整個病房,尤其是小炒肉和大醬的霸道香氣,光是一聞,就讓人腮幫子下意識地分泌唾液。
這浩浩蕩蕩一幫人,而且幾乎大半都是青壯年,普通分量的三碗菜和米飯,不用想,指定是不夠吃的。
好在蘇清風炒菜的時候,都用大鍋做菜,分量是滿滿當當的。
相比之下,米飯反倒有些不夠了。
不過這也正常。
就這年代,誰能大米飯吃到飽啊。
能吃個七分飽,再加上一葷二素的菜,已經算很不錯了。
再加上蘇清風手藝好,病房裏的一衆人,幾乎是吃的頭也不擡。
就連一旁用被子蒙頭的大媽,聞到這股子香味,也忍不住偷偷掀開被子的一角,窺視外面發生的一切。
馮素芬沒敢看蘇清風。
她眼睛還紅着。
她臉皮再厚,對于當侄子的面哭這事……還是有點接受不能。
蘇清風卻沒說什麽,隻是拿出從食堂借到的碗,打開熱水壺,往下傾倒。
馮素芬原本以爲這隻是一杯熱水。
但是當香味襲來,她卻看到湯碗中,是珍貴的大骨頭湯。
這一刻,她終于忍不住淚如雨下了。
老太太看見碗中的大骨頭時,眼角抽了抽,第一反應就是家裏的大骨頭沒藏好。
但是轉念一想,馮素芬經受過這麽一遭,也該吃點好東西補補。
她也順帶着拿了一碗大骨頭湯,咕咚咕咚灌下去。
旁邊床位的大媽,看見這一幕,不由得吞了口口水。
這麽好喝的大骨頭湯,就這麽跟喝水似的喝下去,簡直就是浪費啊。
眼看熱水壺裏還剩下一點湯底,估摸着也就最後一碗的量。
想着橫豎也不會分給她一個外人,大媽索性蒙上了被子,閉上眼睛。
眼不見,心爲淨!
然而令她沒想到的是,被子外突然傳來蘇清風的聲音:“大娘,我們情況特殊,待在病房裏的人比較多,打擾您了。我們也沒啥好東西,都說吃啥補啥,您也喝碗大骨頭湯補補。”
大娘有點懵了,楞楞地接過缺了一個口的碗,心中對于這群人,尤其是蘇清風的好感,不斷提升。
畢竟……這年頭的吃食多珍貴啊。
尤其是這大骨頭湯,也算是沾了點葷腥吧。
大娘抿了口還有些溫熱的湯,依稀還能看見湯水上方漂浮的油花。
這一口下去,鮮香的口味在唇腔中回蕩,讓大娘一下子眼睛亮起。
喲。
這煲湯的手藝可以啊。
她幾口大骨頭湯下肚,連帶着先前抽痛的胃也舒緩了不少。
看着馮素芬因爲流産,而引來小半個村子的人,連帶着還有一個侄子爲她忙上忙下,再對比自家那幾個孽障和糟心的兒媳婦,從她昨晚住到現在的時間内,竟然沒有一個人來看她。
本來這大娘也沒多難受,可是看着人家團團圓圓,她這心裏,就突然有點不是滋味了。
城裏人咋了?
家裏人都有工作又咋了?
倒不如人家鄉下的老太太,一家子和睦,團團圓圓,和氣生财來得好。
心中這般想着,大娘喝大骨頭湯的時候,爲了驅散心中的負面情緒,有意聽起了蘇清風一行人的對話。
之前一大幫人吵吵嚷嚷的,她隻大概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像是什麽“流産”、“親娘”、“弟弟”之類的話。
但是當她打聽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後,大娘深深地被震驚了。
這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娘?
雖然說重男輕女在這時候很普遍,但是爲了給兒子攢錢,把外孫女推進火坑,見親女兒不同意,硬生生把她打到流産……
這事情,居然發生在紅星大隊的青山村?!
“哐當!”大娘氣得把碗放在桌子上,怒氣勃發,“這種事情,影響極其惡劣!我覺得,不止是鎮上的領導需要重視,更應該向上彙報給縣婦聯,作爲典型案例,進行處理、調查。”
說完這段話,整間病房出奇的安靜。
蘇家村的一幫大老爺們,都愣愣地看着這大娘。
這大娘……這氣勢咋就這麽吓人呢?
看起來的樣子,就像是鎮上的什麽大領導。
那說話的腔調和架勢,根本就是一模一樣。
徐鳳蓮反應過來,自己的态度可能有些過激,引起了這些人的誤解,連忙理了理頭發,露出熱情洋溢的微笑,“你們好,我是鎮上街道辦的婦女主任。”
婦女主任啊……
那多多少少也算是一個官了。
甭管這官是大是小,但是對于他們這些在農村土生土長的人來說,大多數人,在見到徐鳳蓮的時候,都會産生下意識的緊張。
但是蘇清風卻注意到,除了她老娘這個前書香門第大小姐外,他們家最淡定的,居然是小老太太。
隻是老太太緊盯着徐鳳蓮的目光,有些灼熱,也有些奇特,好像還包含了其它的意味。
隻聽見徐鳳蓮微微咳嗽一下,來到馮素芬的病床邊,溫聲道,“同志,你不要害怕。婦聯就是爲了保護女性權利而建立的,在婦聯,你就像是回到了第二個家一樣,你大可以暢所欲言,把你所受到的委屈,都述說出來。”
馮素芬想說嗎?
她當然想!
可是這話豈是這麽容易說出口的?
苗愛花是她娘。
甚至在青山村裏,一些老頑固看來,女人嫁到婆婆家,生死就由婆婆掌控了。
更别說是生養馮素芬的親娘。
打掉個孩子又咋地了?
要不是你娘,你估計都還沒來這個世界上。
馮素芬有些猶豫。
可是在這猶豫的過程中,原本隐藏在記憶最黑暗處的那段經曆,逐漸湧現出來。
在暗無天日的柴房裏,她躺在冰冷的地上,感受着苗愛花一腳一腳地踹向她的肚子。
她哭着,喊着,甚至跪下來求她,放過她,放過招娣,但是回應她的,隻是更加激烈的抽打。
都說人要臉,樹要皮。
人活在世,就是爲了一張臉。
爲了一個已經流産的孩子,要跟娘家徹底撕破臉,在一部分外人看來,有些得不償失。
但是……
人活一輩子,哪能每件事情,都規規矩矩地按照利益得失來計算?
更重要的是……那是一條命!
命和面子,到底哪一個重要!
他奶奶的,她馮素芬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就要是要做這冒天下之大不韪!
橫豎她以前也不是什麽好人,在人前也沒啥面子,赤腳的不怕穿鞋的,說的就是這句話。
電光火石的時間内,馮素芬就想明白了。
說!
她要狠狠地說!
這次故事的開頭,她打算從她弟出生開始,她娘給她洗腦成伏地魔的時候,就開始講。
許是可以親“口”報仇了,馮素芬雖然剛剛結束手術,但是居然愣是硬挺着精神,滔滔不絕起來。
一個敢說,一個敢記。
徐鳳蓮聽了那麽久,臉上居然也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她在随身攜帶的小本子上,認真地記錄一些事情。
直到她精神昂揚地走出病房,準備開始處理這起惡性事件,作爲接下來婦聯的教育典型後,房間内,幾乎快縮到牆角去的村裏人,這才舒了口氣。
突然,蘇清風撓了撓頭發,發出了一個來自靈魂的疑惑:“這位大娘……不是在生病住院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