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同一聽,連忙擡頭看去。
果然,就見官道的遠處,浩浩蕩蕩的人流,正往這邊擁過來。
已經離得近的那些人,都能看清楚臉了。
雖然道同不認識這些人,可是,從他們的衣着上,甚至幹脆說,看這麽多青壯也能知道,這些人肯定是被征發去修城的那些民壯。
要是一般情況下,這麽多的民壯回來,剛好解決他救災勞力缺乏的問題,那顯然是好事情。
可關鍵問題是,這些是正在修城的民壯。道同非常清楚,這個時候肯定是沒有修好的。
而那個永嘉侯也是非常強勢,明确放話過,修城是最重要的事情,他不可能放人的。
換句話說,眼前的這些民壯,那是全都逃回來的。
這麽多民壯,這一下,就連道同都是大驚失色了。
看這樣子,該不會是殺官造反,所以才有這麽多人一起回來吧?
這大明開國之初,天下未定,造反的事兒也不要太常見。特别是在這廣東,陸地上造反站不住腳,那都是能逃海上,逃南洋去的。
可是,很快,道同又回過神來,覺得不對了。
這些民壯是被永嘉侯看着的。那永嘉侯是何等人?
領兵打仗絕對是好手,南征北戰之下,立下了赫赫戰功,才會被皇帝封爲世襲侯爵的。
别的不說,就福建廣東兩地,就是當年永嘉侯領兵征讨的。并且他的治軍之嚴,鐵血無情,也是有名的很。
就算給這些民壯發了武器,讓他們在永嘉侯眼皮底下造反,那肯定也沒法造反成功,都不需要花永嘉侯多少力氣就能把他們都給鎮壓了的。
想不明白之下,道同連忙迎了過去,他要搞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縣尊,危險,縣尊危險……”
後面的手下,焦急提醒,但是卻喊不住道同。無奈之下,他們也隻能跟上去。
看着那麽多民壯擁過來,不少人的腿肚子都是打顫的。
陪同的番禺縣典史有緝盜之責,無奈之下,隻好先縣尊一步,迎過去,大着膽子喝道:“你們幹什麽?私自逃回來就不怕朝廷律法麽?”
人群在他面前站定,一個個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我們沒私自逃回來!”
“對啊,那永嘉侯那麽兇,我們敢私自逃回來麽?”
“可不是,人頭都不知道掉了多少的?”
“……”
典史聽得有點懵,不是私自逃回來?那北城也應該沒修好啊?縣尊之前去找永嘉侯想要先讓民壯回來,還差點被永嘉侯打,這不明擺着不可能在修城結束前放他們回來的啊!
道同也已經大步走近了,聽着民壯七嘴八舌地聲音,頓時也是非常詫異,便大聲問道:“到底怎麽回事,誰來說清楚?”
道同已經在番禺縣當了多年縣令,百姓都知道他是個好官,已經有了威望。
因此,一聽他的說話,哪怕後面還有不少人擁過來,可現場卻還是一下安靜了下來。
其中一個民壯對道同說道:“縣尊,那永嘉侯說什麽驸馬的要求,就暫停修城,讓我們回來先救災了!”
“是啊,還讓我們一起喊,說謝驸馬恩典呢!”
“可不是,讓我們喊了好多遍,就是沒看到驸馬在哪裏?”
“……”
聽到他們的話,道同頓時吃了一驚,立刻追問道:“永嘉侯确實是說,因爲驸馬的要求,就讓你們先回來了?”
說完之後,他爲避免聽不清楚,就用手一指當面那個民壯又說道:“你來回答,其他人不要說話!”
于是,這個被點名的民壯便回答道:“确實是,但是我們沒看到有驸馬,就隻是見到永嘉侯和幾個人說了下話,讓我們都走了,那我們就趕緊回來了。”
說完之後,他代表其他民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道:“縣尊,驸馬真來我們廣東了麽?”
一路上來,他們當然也是有讨論這事的。
反正他們一緻認爲,永嘉侯是絕對不可能那麽好心,找了個理由放他們回來。
道同這邊,當然是知道的。永嘉侯和廣東布政使那邊聯合要求周邊官員都要去迎接,并且就在今日,隻是他沒去而已。
此時一聽,先是愣了下,随後便是大喜道:“驸馬确實來廣東了,該是今天上午就到廣州,要到香山縣任縣令。如此說來,真得是托了驸馬的福,伱們才得以回家?”
一聽這話,這些民壯頓時就炸了。
“什麽,真得是驸馬麽?”
“可是,沒看到驸馬的排場啊?”
“難不成就和永嘉侯說話的那幾個人裏面,就有當朝驸馬?”
“虧了虧了,真要知道是驸馬的話,怎麽都得看看啊!”
“……”
此時,道同已經搞清楚了這些民壯回來,那是合法合規的,頓時就是歡喜,連忙大聲說道:“休要說話了,你們哪個坊哪個都的,都趕緊回去準備救災!”
這些民壯一聽,立刻又惦記起家裏的情況,便連忙又散了。
不過他們中的很多人,自然還是在議論的。
“看來這個驸馬是個好人啊!”
“可不是,還要到香山縣任縣令,那香山縣這邊就有福了!”
“對,那誰,你們香山縣縣令竟然是當朝驸馬,估計以後有好日子過了!”
“對啊,永嘉侯都要給面子,以後你們香山縣還怕誰?”
“……”
當然,也有一些人,并不是這麽想的。
“就這個事情上來說,驸馬到底是不是好人,還真不一定!”
“來頭這麽大,如果他在地方上要是胡作非爲的話,誰都不敢怎麽他,還不是任由他胡來了!”
“你說的也是,誰敢得罪當朝驸馬,就連那麽厲害的永嘉侯都不敢。他真要怎麽樣,誰敢攔?”
“……”
這些擔心的人中,以香山縣的民壯爲多。畢竟隻要是人,都會多擔心一分,也不會盡往好處想。
道同這邊,也沒心思去管這個驸馬到底怎麽樣。民壯回來了,他忙着開始組織人手,要對全縣因爲風災造成的那些問題,都要一一解決掉才是他當務之急。
官道附近的這處河道缺口,是最爲影響民生的一個。他就在這裏,監督着手下,組織新到的民壯開始忙碌。
就這麽忙着,不知道過了多久,官道上來了一行人。其中有兩個騎士在開路,相差一裏左右路的距離,則又有一隊騎士,男女都有,還有一輛平闆車,車上坐着幾個人。衣裳什麽的,和那些騎士差别有點大。
這樣的行人,算是比較罕見的。那些幹活中的番禺人,都不會隻是埋頭幹活的,很快就看到了這個奇怪的組合。
打量了下之後,就有人忽然喊道:“快看,那是不是和永嘉侯一起的人,會不會是那個驸馬啊?”
一聽這話,所有人都立刻擡頭看去。
馬上,就有回來的民壯,眼尖認出來了,當即驚喜地大喊道:“沒錯,就是和永嘉侯說話的,肯定是那個驸馬吧?”
“你們看到沒有,平闆車上那幾個,可不就是香山縣想逃跑被抓,然後被吊起來打的張三他們麽?”
“那沒錯了,那幾個人裏面肯定是有驸馬了。縣尊不是說了麽,驸馬是到香山縣當縣令的。”
“……”
他們這麽一議論,更多的人不幹活了,紛紛開始看熱鬧。
這一下,頓時把監工的人驚到了,立刻報到了道同那邊。
同時,縣衙這邊的人,也去和走在最前面的兩個騎士溝通了下,然後也匆匆趕來,向道同禀告道:“縣尊,驸馬和公主都來了!”
道同聽了,看看那隊人馬,确實沒有想象中的那些驸馬和公主的排場。
于是,他連忙帶着手下,匆匆趕過去迎接。
“下官番禺縣縣令道同,見過驸馬、公主殿下!”
張一凡騎在馬上,看着這個明顯不是廣東人的縣令,腦海中立刻想起了他原本枉死的結局,這是個好官。
這麽想着,他便微笑着說道:“縣令沒有去廣州那邊一起迎接,原來是走得慢,才到了這裏啊!”
“……”道同聽了一愣,随後,他立刻嚴肅地實話實說道,“回驸馬,番禺縣剛受風災,雖然下官收到上命說要迎接驸馬,可實在走不開。”
說到這裏,他立刻側身,然後用手一指人多的那處地方說道:“此次風災,河水暴漲,沖垮了這處河道,那邊很多良田被淹,甚至還有兩個村子也被淹了一部分。下官心急如焚,委實走不開!”
張一凡聽了,擡頭看了下,然後點點頭說道:“确實,受災還挺嚴重的。那行,你忙吧,我也得走了,香山縣估計也好不了多少!”
道同聽了,看了張一凡一眼,然後又看看其他人,心中大概有數,便又向張一凡鄭重一禮道:“下官代番禺縣百姓謝過驸馬救災之恩!”
張一凡聽了,當即一笑說道:“是新任廣州府知府攔住了我,說了情況。你要謝,就謝他好了。”
說完之後,他便策馬走了。
道同聽得一愣,不過沒有再問,躬身送别。
等到張一凡一行人走遠之後,道同的手下才有些擔心地問道同道:“縣尊,驸馬主動提及您沒去迎接,會不會以後對您不利啊?”
“不會!”道同聽了,很有把握地說道,“從時辰上來看,驸馬壓根沒有接受永嘉侯他們的接風洗塵,并且還應廣州府知府的要求,說動永嘉侯放回了民壯。并且說話中,也感覺不到虛假,驸馬和公主,确實是個好人!”
“真得麽?”他手下聽到,一個個都是松了口氣,不過還有人擔心,說道,“會不會是裝出來的?”
“不會!”道同聽了,搖搖頭又解釋道,“這位驸馬,不要看他年齡小,但是他可是敢和滿朝文武對辯,宰相、太師都是說不過他,面對我一個區區七品縣令,何須假模假樣!”
張一凡當初的事迹,當然在官場上是會傳開的。畢竟那個時候,他還是一介草民,卻能怼滿朝文武,還有何人敢那麽做?
聽到道同的介紹,他的手下頓時一個個都是傻眼。
如果不是他們信任的縣尊所說,還真不敢相信,這麽年輕的驸馬,竟然有這麽嚣張的過往!
…………………………
天近傍晚之時,張一凡一行人,終于出了番禺縣,馬上就要到香山縣了。
這一路過來,張一凡确實看到了台風對民生的破壞。相對廣州城北那邊的村子而言,番禺縣的百姓明顯更樂觀,男女老少和青壯,都在忙着自救。
在各村的人群中,也能看到一些縣衙中人都身影。
這就是有沒有好領導的區别吧!
張一凡心中這麽想着,就有點擔心他自己的香山縣了。
原來的香山縣令在任上病故,加上這香山縣是遠到了海邊,也就是比瓊州近點而已,沒什麽官員願意來,這個縣令位置就一直空着。
也真是因爲這裏對大部分官員,或者對朱元璋來說,都是足夠偏僻的,才會劃撥出來,讓張一凡來折騰。
群龍無首之下,這次貌似很大的台風之後,香山縣又會如何呢?
想着這個,真得擔心。
不過沒多久,他的這個擔心就被其他事情給沖散了。
就見前方官道上,至少有幾千人等在哪裏。看到張一凡這一行人之後,立刻敲鑼打鼓,唢呐嘀嘀吹,那叫一個熱鬧。
在人群的前面,是一些身穿官服的人,在他們後面,則是穿着绫羅綢緞的,張一凡他們還沒到近前呢,就一個個跪下迎接了。
“恭迎驸馬、公主殿下!”
無數人一起喊出,整齊如一,一聽就知道是事先排練過的。
張一凡到了近前一看,爲首那人,是個大腹便便的胖子,從衣着上看,就是香山縣的典史,暫時代理香山縣衙事務的。
他應該是把整個縣衙的人都帶來了,身後的那一群,該是香山縣的鄉紳,再之後,該是香山縣的部分百姓吧?
這個歡迎規模很大,也搞得非常隆重。還是那句話,如果張一凡就喜歡這種擺架子的,那麽看到這一幕,心中應該會很受用的。
但是,張一凡就不是那種人!
特别是在風災之下,這個典史還如此興師動衆,張一凡在心中直接就給了這個典史一個差評,指不定就是一個喜歡拍馬屁的官吏。
這麽想着,他驅馬過去,就在這個大胖子的前頭停下,然後居高臨下,看着這個大胖子,冷聲問道:“本次風災中,香山縣受災情況如何?”
大胖子聽了一愣,沒想到這個驸馬什麽話都不說,一開口就問災情如何?
他心中咯噔一下之後,連忙恭敬地回答道:“回驸馬縣尊,本縣确實遭受風災,但是在下官和一衆同僚身先士卒地救災之下,已然差不多了!”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之後,又連忙補充說道:“下官知道驸馬縣尊遠道而來,肯定很是勞頓,因此不敢有勞驸馬縣尊受累,便早早把災情給處置了!”
“哦?”張一凡聽了,有些懷疑,這不應該啊?
難不成,自己這是以貌取人,誤會他了?
聽到驸馬好像不怎麽相信的樣子,他身後的那些縣衙官員,還有那些鄉紳,頓時一個個七嘴八舌地爲典史說起話來。
“驸馬縣尊,典史老爺所說句句屬實!”
“是啊,典史老爺這些天真得很辛苦,每天忙碌,都說不能讓驸馬縣尊到了還不能休息!”
“我們那邊的良田,本來被水淹了,也虧了典史老爺親自督查,很快就修好了!”
“……”
張一凡聽着他們說話,目光掃視,竟然發現,沒一個人是不贊這個典史的。
疑惑間,他擡頭看去,再遠處的那些普通百姓,至少從穿着上看,也要比番禺縣的百姓看着要穿得好一些。
難不成,香山縣雖然是下等縣,可論起老百姓的日子,比隔壁中等縣的番禺縣都要過得好?
這個大胖子,比起番禺縣的縣令道同,也要做得更出色?
這麽想着,張一凡不由得轉頭看了眼平闆車上的張三等人。
他可是記得,張三等人之前給他說香山縣的情況時,也有提到,說這個典史老爺很厲害,他們都怕他。
至于具體的細節,再問的時候,張三他們就說得含糊不清了。
此時,張一凡發現,張三等人的表情,明顯有點不自在。
于是,張一凡轉過身來,對那大胖子說道:“一路過來,我和公主确實累了,你讓他們散了吧,有什麽事情,明日再說!”
大胖子聽了,連忙答應一聲,讓那些鄉紳和百姓都退到官道兩邊,然後用手示意,請驸馬公主前行。
張一凡也不和他客氣,帶着對他的成見,驅馬前行,同時開始觀察官道兩側的情況。
還真别說,進入香山縣之後,官道兩側的農田也罷,還是不遠處的村子,竟然都看不出遭受風災之後的災情。
似乎真得是從風災中恢複過來了!
晚霞染紅了西邊的天空,縣城也已經要到了。
張一凡不由得心中有點狐疑:該不會真得是錯怪他了?
人心中的成見,真得像一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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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