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紡路,蘇家的小院。
傍晚時分,蘇全民推着自行車進門,本來正在廚房忙碌的何芬立刻迎了出來。
放輕動作把自行車推向西邊雨棚,蘇全民一邊小聲問妻子:“小杭今天怎麽樣?”
“沒事,洪绫和甘欣一直陪着呢,”何芬朝樓上示意了下,也低聲問道:“那錢……還了?”
“還了。”
最近發生這麽大的事情,前些日子剛以蘇杭的版稅合約作爲抵押借給這邊100萬的市農行開始擔心自家貸款的安全,希望蘇家能提前還款。
蘇全民今天去辦這件事。
夫妻兩個來到廚房,何芬還把門關上,看着丈夫接手自己已經準備好材料的酸菜魚,一邊繼續道:“鄭春那邊,股份退了嗎?”
“鄭春仗義啊,”蘇全民聽妻子這麽說,搖頭道:“他不希望我們退股,說以後還繼續做生意,隻是讓農行直接把錢劃走了。”
何芬聽丈夫這麽說,有些感動,忽而又難過起來,紅着眼睛道:“他知道咱家小杭是被冤枉的。”
蘇全民正把洗好的魚片放在漏勺裏擠幹水分,聞言頓了下,才輕聲繼續:“我告訴鄭春了,咱家其實還有100多萬,過兩天就把錢轉回來,補給他。”
何芬想到兒子現在的窘境,那筆她現在都還不太明白是怎麽賺出來的巨款,可謂蘇家最後一點底氣,難免猶豫起來:“全民,要不,咱們還是退股吧,那筆錢留給小杭……将來……将來……”
“我今天還去酒廠看了看,鄭春說最近銷售确實受到了一些影響,但肯定過段時間就沒事了,畢竟喝桑河酒的沒多少關心小杭的事情,”蘇全民邊想邊說道:“再者……你的想法我也考慮過,可守着那100萬,到底坐吃山空,小杭以後……反正……鄭春這時候還能這态度,咱們也不能辜負人家,你說是不是?”
何芬下意識點頭,轉而又道:“還是和小杭商量一下?”
“嗯。”
轉眼天黑。
放學後的張溢和父母一起趕了過來,隔壁謝家也上了門,還有最近又閑下來的洪伯,加上這些日子一直一左一右守在蘇杭身邊的洪绫和甘欣,蘇家的晚飯時間,又顯得很熱鬧。
衆人都是親眼看着蘇杭一點點做出了那些成績,當然不相信最近媒體的鬼話。
不過,該安慰的已經安慰過,該罵的也不止罵了一次,其他的……也是無能爲力。晚餐的時候,面對最近沉默了許多的少年,大家都默契地不再說某些事情,隻是閑聊家常,盡力活躍氣氛。
吃過飯,又坐到九點多鍾,衆人陸續離開。
送走張溢一家,蘇杭上樓,身後跟着最近既沒有鬥嘴也不再掐架的兩個姑娘。
進了屋,來到窗邊長桌旁坐下。
蘇杭在中間。
兩女一左一右。
洪绫開始畫畫,聽了達·芬奇的故事,最近一直在描雞蛋。
蘇杭翻開那本《攝影基礎》。
甘欣做數學題,偶爾問身邊少年幾句。
如此到十一點鍾。
蘇杭起身,送兩女下樓,去洪家。
兩個姑娘都很想留下,不過,最近事情已經夠多,知道在這邊過夜一旦被發現,又要讓少年遭受閑話,就每天晚上一起擠洪绫的小床,誰也沒再嫌棄誰。
出門時,蘇杭喊住了甘欣:“明天去上學吧,不用再陪着我了。”
甘欣搖頭。
蘇杭無奈:“聽話啊,乖乖的。”
甘欣還是搖頭:“我等你一起。”
說完不再理會蘇杭,轉身朝洪家走去。旁邊的洪绫上前抱了下蘇杭,才跟上去。
蘇杭目送着兩個姑娘進入洪家小院,返身關門。
蘇全民與何芬都還沒睡,等兒子送走兩個姑娘,也從裏屋出來,叮囑着蘇杭洗漱,還一直送兒子到樓上,又說了一些話,提起鄭春的好意,商量一番,蘇杭也做出決定。
那就不退股了,把商都的錢劃過來。
這麽直到兒子脫衣上床,夫妻倆才幫着關了燈,一起出門。
确認在窗外又默默聽了一會兒的父母都離開,蘇杭才翻了翻身,望向黑暗中的天花闆。
本以爲兩世爲人,自己的承受能力會足夠強。
然而,當最近一連串的事情鋪天蓋地而來,蘇杭才發現,自己并沒有那麽堅強,眼看着剛剛捏塑起來的一切轉眼分崩離析,他還是産生了一種窒息般的強烈壓抑感。
爲什麽會是這樣?
爲什麽能夠這樣?
蘇杭還再次想起了曾經。
被人忽悠去倒賣水貨手機,想要大賺一筆,卻被騙走了好不容易籌集起來的十幾萬,當時,他也是崩潰的,但那種崩潰,反而都沒有這次這麽強烈。
因爲當時,本就不是什麽正當生意,事先隐隐甚至都有些心理準備。于是,被騙了,雖然也崩潰,卻沒那麽壓抑。
這一次,知道自己能夠重回這個時代是多麽幸運,蘇杭絲毫不敢懈怠,那麽努力地把一切都盡力做到最好。沒想到,竟然就隻是因爲做得太好了,反而引來了這一切。
果然,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啊。
這些日子,蘇杭也一直在考慮如何翻盤,如何扭轉,如何挽回崩碎的一切,爲此絞盡腦汁地努力搜羅前世的種種。
結果卻很悲觀。
蘇杭沒發現有多少人能在這種鋪天蓋地的負面輿論裏翻盤的,即使後來曆盡千辛萬苦終于證明了自己的清白,也不是翻盤。
因爲一切都已經毀了。
相比起來,蘇杭知道,自己依舊是幸運的。
因爲在這樣糟糕的局面裏,身邊還有那麽多人,父母,愛人,朋友,鄰裏……他們依舊相信自己,陪伴自己,愛着自己。
因此,他才能這麽平靜。
而不是曾經,被騙了十幾萬,一個人躲在南方某個臨海城市的出租屋裏,沒日沒夜地大醉酩酊。
如果不是張溢受到好久沒接到自己信息的父母委托匆匆找來,蘇杭覺得,那次自己就可能突然醉過去,然後一醉不醒。
然而,還是壓抑。
蘇杭其實知道,這世界從來都是這樣,但……哪怕活了兩輩子,他還是覺得,這世界不該這樣!
不知過了多久,依稀睡了過去,又好像一直沒有睡着。
不知不覺,天色蒙亮。
院子裏傳來動靜,父母起床了,疲倦感襲來的蘇杭卻想要真的睡一會兒。反正,現在也不需要再趕時間。
剛剛閉上眼,母親驚恐的尖叫忽然傳來。
“啊……”
蘇杭瞬間睜開眼,确認自己不是幻覺,母親持續的尖叫裏,轉眼已經帶了哭腔。
立刻跳下床。
連鞋子都沒穿,隻是套着昨晚睡下時的秋衣秋褲,蘇杭慌忙地沖到門外朝下看了眼,又急忙跑下樓。
來到院中。
母親已經被父親緊緊抱住,嘴裏卻失魂般喃喃着:“血,血啊,都……都是血啊……”
蘇杭守在父母身邊,拉住母親一隻手安撫着,一邊看向自家打開的大門,門上被人潑了東西,還蔓延到了地面,入眼處,一片觸目驚心的刺紅。
怔怔望了片刻,感受到母親手臂持續傳來的恐懼顫抖,赤着腳還隻穿了單衣的蘇杭沒覺得這深秋清晨有多冷,隻是一顆心卻越來越冷。
目光也跟着變冷。
某個瞬間,蘇杭突然意識到,自己錯了,一開始就錯了,錯的離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