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長林晚間另有應酬,蘇杭父子與譚豐振和方薇一起吃過晚飯,拒絕了方薇相送,父子倆步行返回成江賓館。
時間是晚上8點多。
1995年的商都夜晚,因爲到處都是老式的鎢絲燈,顯得處處橘黃。
同樣的年代感。
路過一個公用電話商店,想到提包裏的10萬元存折,依舊有些恍然若夢的蘇全民對兒子道:“咱給你媽打個電話吧?”
蘇杭點頭。
昨天父親喝醉,蘇杭傍晚時往河元打了個電話,隻讓棉紡路上的小賣部老闆幫忙傳話說要留宿,沒提更多。
父子倆走進商店,來到一處無人的隔間,第一次撥号,等待喊人,算時間差不多,又第二次撥号。
電話接通。
剛應了一聲,另一邊就響起一連串急促話語,拿着話筒的蘇全民神色微動地聽完,瞄了眼旁邊好奇的兒子,說道:“這事兒,隻能你明天上午替我去了……說不準,可能還需要一兩天……别擔心,是好事,呐,讓兒子給你說。”
這麽說完,蘇全民把話筒遞給兒子,又朝左右使了個眼色。
蘇杭明白父親是在提醒周圍人多,暫時不要說那10萬預付款的事情,會意地點頭,接過話筒,想起剛剛的細節,先問道:“媽,家裏怎麽了?”
母親的聲音在另一端響起:“化肥廠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小杭,出書的事情談得怎麽樣?”
“今天簽了合約,”蘇杭道:“這邊出版社給的條件很好,所以得再留幾天,商量具體細節。”
“哦,這我就放心了,你倆晚上住哪啊?”
“出版社給安排的賓館,”蘇杭道:“還是帶客廳的套房,挺不錯的。”
“那一天可不少錢吧,人家報不報銷?”
“報銷。”
“那就好,”母親語氣放松下來,又交代:“現在天涼了,晚上小心些,可别凍着。”
“嗯,媽,你在家也一樣。”
“媽在家能怎麽樣,”另一邊笑道:“甘欣今天又過來了,在你屋裏看了一天書,中午我倆一起吃,好閨女啊,感覺當了婆婆一樣。剛看電視時還想,你倆要真能走一塊,也不錯。你才離開一兩天,那妮子可比我這當媽的還惦記。”
這種話題,蘇杭隻能微笑聽着,更沒再火上澆油地問起另一個。
等母親說完,又聊幾句,蘇杭重新把話筒交給父親。蘇全民又和妻子說了幾句,挂掉電話,付了錢,父子倆一起走出商店。
回到成江賓館。
蘇全民進屋前左右看了看,才關了門,反鎖上,轉向兒子,從黑色提包裏掏出今天剛剛辦好的一張存折,連帶一些銀行單據:“給,小杭,你看看。”
蘇杭接過,和父親一起走到沙發上坐下,才翻開。
瞄了眼存折上一串醒目的‘100000.00’數字,便合上,稍稍醞釀,蘇杭擡頭看向父親:“爸,還在家的時候,我其實就在考慮,如果能順利獲取這樣一筆預付款,接下來該做什麽。”
當初兒子出人意料地拿到河元二中全校第一,還是那麽高的分數,蘇全民就覺得自家孩子以後不再需要自己太操心。
今天,轉眼到手10萬,又一次強烈沖擊,讓蘇全民的某些感覺更加強烈。
老了啊,跟不上了。
那麽……
别成爲拖累就行。
當下聞言,蘇全民立刻道:“小杭,爸沒想到你能這麽争氣,這10萬都是你賺的,你想做什麽,我都支持。”
“我想要冒一次險,”蘇杭道:“10萬塊,可能轉眼就沒了一半,甚至,如果操作不當,全都沒了,也不是不可能。”
蘇全民聽到10萬塊轉眼可能就沒了,眼皮跳了跳,還是穩住:“小杭,你打算做什麽?”
蘇杭拿過自己的背包,掏出一篇稿子遞過去:“爸,這是我在家時就寫好的一篇文章,這兩天,你或許也注意到了,我看的那些書和報紙,都是和這個有關。”
蘇全民接過稿子,看向标題:《期貨市場或将出現大幅波動》。
又讀正文。
随後好一會兒,一個字一個字,一段接着一段,蘇全民讀得很慢,但,兩千多字的文章,雖然認真讀完了,卻又感覺沒讀過一樣。
蘇全民能看出文章前後很順暢的因果邏輯,然而,首先的問題在于,什麽是期貨,他這個中專畢業這些年已經把學校知識忘掉差不多的中年人根本就不理解,畢竟期貨是最近幾年才在國内興起的一件新事物。
雖然看不懂,但想到文章是兒子寫的,蘇全民又生出幾分驕傲和欣慰,把稿子遞回去:“小杭,爸不懂這些,但覺得你寫的很有道理,如果真覺得可以,就去做吧,爸支持你。”
蘇杭接回稿子,搖頭道:“爸,我開始也覺得很有道理,但現在,不确定了。”
“爲什麽?”
“這兩天我又仔細了解了一下,發現期貨市場的實際走勢,和我的……個人理解,有所偏差。”
蘇杭說着,想到昨天看到的一個數字:
3282!
這是本周一商交所綠豆期貨的收盤價格。
每噸3282元。
另外,蘇杭還查到了幾張走勢圖,因此發現,入夏後的6月份到現在,最近兩個多月時間,商交所的綠豆期貨價格,基本都維持在每噸3000元上下。
這就是關鍵問題所在。
因爲,蘇杭的記憶中,下半年,從9月份開始的這次大行情,綠豆期貨的上漲區間是從每噸2000元到4000元。
現在已經是8月中旬。
如果蘇杭記憶中的數字是對的,那麽,接下來,綠豆期貨的走勢,應該是先有一次50%級别的大跌,再轉向高達100%級别的大漲。
若現實真出現如此極端的行情,蘇杭現在沖進去,一下一上,10萬元變成上千萬都不是沒有可能。
然而,這既不符合現實,也不符合邏輯。
蘇杭這些日子一直在搜羅整理與期貨相關的知識,按照他個人的判斷,馬上進入9月,秋收季,因爲北方大量綠豆陸續收割,現貨價格或許會出現下跌,但期貨市場,交易的卻是‘預期’。
預期是什麽?
預期是,因爲今年全國範圍内綠豆大幅減産,下半年的綠豆價格應該呈現走高趨勢。
而且,不出意外,就是從9月份開始。
蘇杭還想起前世聽到的那些内幕。
簡單來說,大概就是有人在商交所長期賣空綠豆。
因爲人家是糧商。
還是一大群糧商。
長期賣空,作對了方向,賺錢。做錯了方向,那就等交割月,現貨支付,直接給你一大堆綠豆,也不會虧多少。
然而,其中又有了問題。
因爲品種小,适合炒作,眼下綠豆期貨市場的交易規模非常龐大,日均将近50萬手的交易量,按照目前的價格,單日交易額已經高達150億元。隻此一項,就占據了全國幾大商品交易所所有期貨門類超過一半的市場份額。
因此,若是真要現貨交割,按照單日50萬手計算,需要500萬噸綠豆。
1995年中國綠豆産量預期多少?
90萬噸。
而且,因爲很大一部分綠豆往往都是農民自家保留食用,能夠流入市場的,最多60萬噸。
500萬需求對60萬供應,怎麽可能交割得了?
更何況,60萬噸還是全國産量,中原一省,就算一群糧商抱團起來,也不可能超過這個數字的十分之一。因此,現貨交割,注定隻會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更多的,還是現金交割。
這也就意味着另外一件事:
因爲實際産量和交割體量差距太過懸殊,中原一隅的一群糧商,不可能對綠豆期貨市場産生太大的影響。
曾經的故事裏,這些自以爲找到了穩賺不賠套路的家夥,恰恰也是一群被收割最慘的倒黴蛋。
那麽,回到蘇杭的記憶。
2000到4000的走勢,這個‘2000’的低谷,到底存不存在?
記憶裏相關的信息,是存在的。
非常确定。
因爲重生後的銳化效果,蘇杭清晰記得一次和一群朋友喝酒聊天,其中一人侃侃而談時親口說出了相關的數字。
同時,還有之後1999年的‘掀桌子’事件。
1999年那次,蘇杭之後很好奇地在網上查了查,是真的。但,1995年的相關,就沒有太仔細斟酌。
那麽,接下來的‘大行情’,真的存在嗎?
結合實際與邏輯,蘇杭個人的判斷:
行情存在!
但,數字,錯了!
因爲如果是真的先大跌50%再大漲100%,這就實在太極端。
極端到什麽程度?
以蘇杭的10萬本金爲例,5%保證金比例,20倍杠杆,理論上,滿倉進去,大跌50%,押對方向,10萬将會變成100萬。
這還隻是開始。
緊接着,100萬,做多,繼續滿倉進去,大漲100%。那麽,100萬的資金,又将會變成2000萬!
10萬翻到2000萬,200倍的增幅,缺少足夠‘擊鼓傳花’空間的短時間内,不可能存在。
因爲期貨市場是零和博弈。
有人賺錢,就有人虧錢,而且絕對等量。
若是出現短短兩三個月就讓做對方向的人把本金反複翻炒到200倍級别的極端行情,也就不用等1999年了,今年就得掀桌子。
相比起來。
如果是從當下的3300點左右一路漲到4000點高位,總體漲幅20%,哪怕按照20倍的杠杆,理論上400%的盈利,在期貨市場,也算是比較合理的。
因此,蘇杭個人的判斷,現實,大概率就是如此。
成江賓館的套房客廳内。
蘇全民眼看着兒子的遲疑不定,想想問道:“小杭,那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10萬塊,爸,你覺得很多嗎?”
蘇全民點頭:“當然多啊,我和你媽得幹多少年才能掙到這些。”
蘇杭卻搖頭:“爸,在我看來,不多,除了能改善一下咱們家的日常生活,其他,其實什麽都做不了?”
“你想做什麽?”
蘇杭想了下,說道:“大概就是,爸,我能看到很多機會,但這些機會,都不是10萬塊能夠搞定的,因此,我需要一些冒險,在最短的時間裏,把10萬變得更多,以便去做那些事情。”
蘇全民問道:“如果不成呢?”
“這也是我擔心的,”蘇杭短暫停頓,又實話實說:“爸,如果不成,我也想買一個教訓。”
“教訓?”
“爸,如果你說,我們不能冒這次險,我可以放棄,咱們拿着這10萬回家,安安穩穩的,”蘇杭道:“不過,坦白說,爸,如果我判斷對了,但卻錯過了機會,以後很多年都可能念念不忘。然後,在未來的某一天,遇到同樣的事情,我可能會選擇冒更大的險,到時候,虧掉的或許就不是10萬,而是100萬,1000萬,甚至更多。所以,這一次,我想冒險一下,輸了,也能狠狠的記一次。”
蘇全民發現了問題:“那,如果赢了呢?”
“赢了,我能一次性得到更多的資本,但同時,也會是一個教訓,”蘇杭認真地與父親對視着,說道:“因爲這次操作,我的……直覺,是應該做空,但,我的理性,又讓我該去做多。我覺得一個人應該更相信自己的理性,而不能依賴直覺,如果我的理性壓對了,那麽,以後,我就不會再過度依賴自己的某些直覺。”
蘇全民聽不懂什麽‘做空’、‘做多’,更不知道兒子所說的‘直覺’,其實是他重生後的前世記憶。
不過,蘇全民倒是比自家兒子還要果斷:“爸相信你,既然你覺得輸赢都有好處,那就去做。小杭,爸其實也覺得,這10萬塊來得實在太容易,如果真沒了,也就沒了。”
“那就這樣,”眼看父親答應,蘇杭也不再婆婆媽媽,卻是又道:“爸,也不一定全沒。我剛剛就說了,咱們設一個50%的止損線,若是運氣不好,虧到一半,就及時撤出。”
蘇全民點頭:“這樣最好。”
蘇杭露出微笑:“爸,關于這點,也算是對咱們父子兩個心性的一次考驗。”
蘇全民又不懂了:“什麽?”
“紅了眼的賭徒,往往是不會在虧掉一半時還能有理性放棄的,”蘇杭道:“如果我們能在虧掉一半時及時撤出,而不是想着轉變方向追求回本,這其實也算一種勝利。”
蘇全民笑道:“爸可不懂這些,都是你的事情。”
“不是的,”蘇杭道:“如果确定要做,爸,接下來幾個月,你都要留在商都,每天到交易所幫忙盯着,而我,還是要回去上學的。”
“我哪會啊,”蘇全民下意識搖頭:“而且,家裏……化肥廠那邊……”
“爸,你隻需要了解一些基礎,然後,就是幫我盯着,咱們每天電話聯系,”蘇杭道:“另外,化肥廠的事情,就算市政府和陶丙立談妥,考慮到設備需要維修改造,真正開工也要幾個月之後了,到時候,爸你恰好回去。”
原本的時間線上,河元化肥廠是今年10月份複工的。這一次,很多事情都已經改變,按照之前的各種消息,談不成另說,就算是談成了,化肥廠再次開啓生産,時間也會很晚。
蘇全民想到妻子電話裏提及明天化肥廠召開職工大會的事情,還有另外的一些傳言,看法就和兒子不太相同。
不過,稍微一想,還是兒子的事情最重要,如果真要花幾個月時間,那就請假好了。
于是點頭:“如果你能放心,爸就留在商都幫你看着。”
事情算是說定。
父子倆随後謙讓一番,蘇杭先到浴室洗澡,站在熱水淋浴下,再次反複斟酌。
蘇杭也想過不冒險。
拿錢,回家。
然後……
就然後不出來了。
當然也有想法。
比如,這個年代,這樣一筆錢,無論是在河元還是商都,都足夠全款買下一套房子。
這也是最穩妥的一項投資。
隻要将來在合适時機把房子出手,十幾二十倍的回報,輕而易舉。
如果啓用杠杆,還能更多。
然而,這不是蘇杭想要的。
重活一世,蘇杭雖然不想再如曾經那樣奔波勞碌,到處折騰,但也同樣不想今後的生活沉穩到毫無波瀾。
因此,還是決定從這次冒險開始。
畢竟父親覺得這10萬塊來得太容易,蘇杭又何嘗不是同樣的感覺。
真沒了,也就沒了。
買個教訓,沉澱一下心态,确實是蘇杭的心裏話。
若是押對了,就證明記憶裏的一些事情不能全信,同樣也是一次警醒。
總之,除了可能傷錢一些,其他沒壞處。
蘇杭洗過,蘇全民才進了浴室。再次出來,就見兒子已經坐在客廳一角的圓桌旁,再次開始了寫作。
想到之前讨論的事情,蘇全民覺得自己也該充一充電,一邊擦着頭發一邊問道:“小杭,你從圖書館借的那些書,和期貨有關是吧,讓爸也看看,了解了解?”
“在裏間呢,”蘇杭暫時停筆,朝卧室示意:“爸,你從那本《期貨初探》看起,那是我在老家圖書館借的,這次專門帶來,雖然很老,但适合入門。”
蘇全民答應着,走向裏間,又叮囑道:“别寫太晚,早點睡。”
蘇杭點頭:“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