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多鍾,蘇杭和父親騎車剛到棉紡路上通往自家的南北巷口,遠遠就見一群人正在等待。
顯然也聽到了消息。
推車走近,對面迎了過來。
何芬目光越過丈夫,先一臉欣慰地打量幾眼兒子,才注意到父子倆車後座:“怎麽這麽多書?”
“小杭說要提前預習高二高三的課程,他老師給找的,”蘇全民想起孟文康忙前忙後帶着他們在校園裏轉了一大圈的情形,感慨道:“孟老師啊,大好人。”
夫妻倆這邊說話,蘇杭已經在和鄰居們招呼。
還有甘欣。
因爲個頭高挑在人群中很顯眼的甘欣走上來,伸手接他書包,蘇杭也就放開,提醒道:“小心沉。”
不隻是車座上捆的兩紮,書包裏也塞得滿滿。
爲了這些書籍,自家班主任甚至找了校長,還開了一些庫房,盡心到回來路上父親連續兩次提醒他,一定要承這份情。
眼看甘欣接蘇杭書包,大家又是調侃。
還有羨慕。
蘇家這小子,不僅有女孩子喜歡到親自上門,還突然考了全校第一,真是出息了。
衆人說笑着拐入胡同,一直到蘇家門口,又說了一會兒話,大部分人就各自散去,畢竟别人家孩子再出息,也犯不着太上杆子。
隻有親近一些的,諸如附近洪家,隔壁謝家,還有蔣玉珍和張溢母子兩個,才一起進了門。
讓着大家來到堂屋坐下,何芬再也沒忍住:“小杭,你獎狀呢,快讓媽看看?”
蘇杭從甘欣剛放下的背包裏掏出卷起的獎狀遞過去,幾個女人瞬間圍住,母親還念叨:“怎麽這麽不小心,都皺了。”
然後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點評。
蘇杭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我先把書送到樓上。”
沒人回應。
蘇杭轉身來到外面,與張溢一人抱起一摞書,身後跟着拎包的甘欣,一起來到二樓自己的房間。
放下書本,張溢看了眼甘欣,很識趣道:“我先下去了。”
等張溢下樓,蘇杭把兩紮書本解開,挑着往書桌上進行分類,一邊問道:“什麽時候過來的?”
甘欣蹲下來幫着分揀,說道:“吃過午飯就來了。”
蘇杭把幾本數學相關書籍在書桌上規成一疊,一邊道:“你這心态可真夠強大的,放我就受不了鄰居笑話。”
“我再多來幾次,他們就習慣了。”
蘇杭:“……”
這邏輯,比心态還強大啊!
甘欣把一份高三語文習題放在桌上語文一摞,小心看了眼某人:“你會不會煩我?”
蘇杭笑:“怎麽,在我這個全校第一面前,自卑了?”
甘欣點頭:“嗯。”
蘇杭頓了下,才認真道:“其實你很厲害的,就說你剛剛表現出的心态,我就比不了。”
“那沒用的,”甘欣把另外一冊數學課本放桌上,不再動作,稍稍等待蘇杭過來,忽然上前一些,摟住面前男孩:“你把我從路邊撿起來,要負責的,不能突然不要我。”
蘇杭有些措手不及,感覺女孩身體軟軟的,還有淡香傳來,呆了下,才輕輕在她腰上拍了拍:“小心被人看到。”
甘欣聞言,反而抱得更緊了些,還笨拙地用臉頰蹭着蘇杭脖頸:“都說了,我不怕别人看。”
“其實,你心氣比我高,”蘇杭又想了想,說道:“不定哪一天,你忽然覺得我太無趣,就跑掉了。”
“我發誓不會跑,我發誓。”
“我們還小。”
“我其實知道……”甘欣頓了頓,才終于打定主意一般,接着道:“……你肯定更喜歡那個陶暖瓷,我,我不介意的。”
“額……”
“我可以當小的。”
蘇杭有些出離:“你比她大啊,怎麽……當小的?”
“我還比你大呢,”甘欣道:“你還讓我喊你‘哥哥’。”
蘇杭:“……”
“哥哥。”
“那……讓我看你聽不聽話,”蘇杭道:“先放開我。”
甘欣于是放開了蘇杭。
蘇杭重新開始分揀書本,一邊道:“我現在真沒想這些,家裏這破落樣子,已經夠操心了。還有,暖瓷離我太遠了,你今後的路也還很長,我們先走着看吧。”
甘欣嗯了聲,重新上前幫忙。
蘇杭接着道:“我有個計劃,之前你也看到一些,關于賺錢的。恰好這個暑假,你來幫我吧,呵,就當是我的秘書,真有收入了……現在也不知道能賺多少,但,隻要一切順利,你高二的學費就有着落了,還有生活費。”
蘇杭說着,又想起曾經。
記得身邊姑娘提過,大概就是這個高一暑假,爲了掙些錢繼續高中學業,才開始接觸社會,然後,逐漸就走得有些歪。
甘欣認真聽蘇杭說完,點頭:“好。”
“不謙讓一下啊?”
“你養我,我就是你的人了,爲什麽要和自己男人謙讓?”
蘇杭又出離了,還發現了漏洞:“那……要是别人養你,你是不是就又成别人的了?”
甘欣想也不想就笃定道:“還是你的。”
蘇杭驚了:“這麽大便宜嗎?”
“是啊,”甘欣點頭,蹲下來從書包裏往外掏着書,一邊擡起臉龐:“看我多好。”
蘇杭不由思考某個深奧的哲學問題:“假設啊,我是說,咱們這麽做,會不會對另外養你的那個人……不太公平?”
甘欣:“爲什麽總有人奢望公平這種事情?”
蘇杭:“……”
蘇杭:“姐姐!”
“怎麽了,哥哥?”
“沒……”蘇杭道:“就是喊一聲,順便告訴你,剛剛那句話我偷了,打算合适的地方用一用。”
“哦。”
兩人歸類完,蘇杭才發現,房間裏應該加一個書架。
暫時隻能想想。
書桌還要用,蘇杭四處看看,又将歸類好的書搬到東邊地圖下的牆根地面上。
下了樓,剛到堂屋門口,就見自己的獎狀已經被母親裝在了原本放照片的玻璃框裏,還有洪伯在念:
“河元二中高一三班‘蘇杭’同學在1994至1995學年第二學期期末考試中榮獲年級‘第一名’,特發此狀,以資鼓勵。啧,不錯,不錯啊。”
何芬看着丈夫把玻璃框重新挂在西邊牆上,卻又謙虛:“我家也就一張,謝玲都快一牆了呢。”
謝玲是隔壁謝長莊和苗鳳的女兒。
苗鳳也在屋内,笑着道:“我家玲玲一牆也比不了這一張,全校第一啊,她可沒考過。”
獎狀挂好,大家重新坐下。
蘇杭帶着甘欣一起坐在門口凳子上,見對面洪伯夫妻倆,又想起‘7月8日’,不由問洪伯妻子薛瓊枝:“伯母,洪绫姐……沒在家嗎?”
薛瓊枝聽到這個,頓時歎氣:“唉,去商都了,還是調職那檔子事。”
洪伯也跟着歎氣。
沙發上的蔣玉珍看着蘇杭和甘欣兩個,打岔道:“小杭你都有女朋友了,可不興再想你洪绫姐了啊?”
大家頓時都笑起來。
洪绫太漂亮,棉紡路這一片的少年們,沒幾個不想的。
或者還不不止是少年。
“小杭将來肯定是有本事的,”薛瓊枝聽到蔣玉珍調侃,臉上的愁緒緩和了些,跟着說了句,又看向甘欣:“這姑娘也不錯,對了,叫啥?”
甘欣道:“甘欣。”
“哦,甘欣,好名字,個子也高,”薛瓊枝道:“我家洪绫也就是看着挺,其實才一米六三。”
“那也不低了,”苗鳳道:“唱戲的,個子也不能太高。”
“早知現在,就不讓她和老頭子一起唱戲了,”薛瓊枝道:“像小杭這樣多好,讀書,考大學,将來找個體體面面的工作。”
話題被岔開,蘇杭也不再多說,看了眼張溢,又轉向蔣玉珍:“嬸兒,張溢暑假……是要到叔廠裏當學徒嗎?”
張溢曾經就是高一暑假開始到機械廠當學徒。
這些天也和蘇杭提過幾句。
蘇杭之前沒有發表意見,因爲知道沒用,現在,情況肯定不同。
蔣玉珍剛用話語岔開洪家的煩心事,聞言也跟着煩心了,還瞪了一旁兒子一眼:“不能和你比啊,我家小溢這次才考了609分,他班裏49個人,排32名,大學是不要想了,不早點安排能怎麽辦?”
河元二中的整體大學升學率不到一半,再加上高三還有複讀班,張溢這排名,想要考上大學,确實不容易。
蔣玉珍說完,何芬也看過來:“你這孩子,就顧着自己了,平日怎麽不帶帶張溢?”
蘇杭沒法解釋,隻是看向蔣玉珍:“嬸兒,我正要說這個,要不學徒的事情放一放,張溢暑假就跟着我,你也看到我帶回那些書了,還有高一的課程,我覺得張溢也需要重新補習一下。這些我都可以幫他。接下來還有兩年時間,有我幫着,張溢自己再努力一些,考上大學肯定是沒問題的。”
蘇杭這話,如果幾天前說出來,蔣玉珍肯定聽不進去。
當下……
眼看着西邊牆上那張全校第一的獎狀,還有兒子繪聲繪色和自己說起蘇杭這一次1022分的總成績有多厲害,蔣玉珍羨慕之餘,難免心動。
自己所在的棉紡廠已經半趴了,孩子他爸工作的機械廠,現在情況看着挺好,誰知道什麽時候也趴下?因此,若是張溢能考上大學,即使這兩年也聽說了國家不再包分配的事情,但也總比留在河元要強。
于是轉向兒子:“小杭都開口了,你什麽态度呢?”
張溢張了張嘴,見母親氣勢洶洶自己稍有說錯就可能發飙的樣子,不敢有态度。
另一邊何芬雖然和蔣玉珍關系很好,也幾乎把張溢當半個兒子對待,聽蘇杭剛剛話語,還是難免想到,這會不會影響兒子自己的學習?
不過,見對面母子倆僵持,何芬還是開了口:“玉珍,那就讓小溢跟着小杭試試吧,他才16歲,也不急着今年就進廠。”
蘇全民也幫腔:“是啊,就試一試,我想紅聲也會同意的。”
蔣玉珍點頭,轉向蘇杭:“既然這樣,小杭,嬸兒就把小溢托付給你了……”
下意識還想說幾句類似面對老師時那種‘該打就打該罵就罵’的話語,發現對象不太合适,隻能打住。
蘇杭點頭,看了眼張溢,說道:“從明天就開始。”
張溢:“……”
張溢也不想去機械廠,特别看到蘇杭這次考這麽好,他其實也難免受到觸動。
可……
不用這麽急吧?
玩幾天啊!
可惜……聽到蘇杭這麽說,屋子裏大人們紛紛附和,顯然是沒得玩了。
說定這件事,蘇杭還不忘看了眼一旁甘欣。
蘇杭沒問,但大概知道甘欣的成績,比自己之前還好一些,隻是,曾經因爲種種原因,高二高三逐漸拉下,失去了考上大學的希望,再加上家裏的一些變故,才選擇辍學。
而且,很巧。
曾經兩人都是上完了高三上半學期,在1997年的春節後,辍學離開了這座城市。
不同的是,兩人一個南下,一個北上。
這麽繼續說了一會兒話,鄰居們陸續起身,最後離開的是甘欣,蘇杭騎車把女孩送回,還約好了第二天的碰面時間。
回到家,隻剩一家三口。
吃過晚飯,蘇杭找出上午得到的那筆獎學金,年級第一名,300元,看似不多,但對于當下自家已經是一筆不小的貼補,一分沒留,全部塞給想要說什麽的母親,就來到樓上。
坐到書桌前,打開台燈。
找了紙筆。
該是更仔細地規劃一下接下來的事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