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蘇杭轉身,短暫醞釀後挑選了王羲之的行書,開始落筆書寫。
“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爲之,而寒于水。”
“……”
曾經沒能默寫出來,挨了罰,這一次卻不同。
不知爲何異常清晰的記憶,配合從小打下基礎這些年又沉下心來練就的書法,落筆後的蘇杭隻覺得毫無滞礙,行雲流水。
當蘇杭開始書寫,原本繃着臉的孟文康很快舒緩了表情,還不知不覺放下了背起的雙手,探過身子仔細打量。
神色逐漸轉爲驚訝。
孟文康也是一個書法愛好者,日常很是爲自己一手漂亮的闆書而自傲,因此,眼看某個少年流暢書寫的一連串行書字體,他很快認出,這是……王羲之!
少年人臨摹王右軍,這并不罕見。
然而,因爲對書法了解較深,孟文康能感覺出,自己這學生的字體,絲毫沒有他這個年齡段少年研習大家書法時的生澀刻闆,即使用粉筆寫就,依然揮灑自如,橫豎轉折間,甚至已經有了幾分獨屬于自身的氣韻。
書法之最難者,在‘氣韻’也!
太多人,練字練了一輩子,都不過是在前代書法大家的框架裏騰挪,到了也琢磨不出一點自己的東西。
眼前這少年,才十六歲啊!
怎麽可能?
孟文康疑惑的同時,教室内,少男少女們的目光也都落在了蘇杭身上,且不說對比另外兩個直接卡在那裏的呆瓜,還在于……
蘇同學的字,好漂亮!
雖然是外行看熱鬧,但,達到一定境界的書法,那種美感,和這世間所有美好的物事一樣,都能讓人在欣賞過程中産生本能的愉悅。
因此,短短七十餘字的一段《勸學》,當蘇杭快速寫完,不知是誰,忽然發出一聲小小的歎息。
怎麽就完了呢?
繼續啊!
正遺憾間,蘇杭緊随的動作,讓剛剛有些失落的衆人再次提起了精神。
沒完。
結束自己的一段,蘇杭同樣感覺意猶未盡,或許是這種‘夢裏不知身是客’的特别意境讓他超常發揮,自己都覺得,等睡醒後再來,應該不會再有當下的感覺了。
就像王羲之,事後重寫過幾次《蘭亭序》,都沒能超越自己的最初。
既然如此,那就繼續。
看了眼身旁捏着粉筆呆站一旁的賀鑫磊,蘇杭走過去,輕輕擠開同桌,随意用手把某人留下的幾點鬼畫符擦掉,稍作醞釀,換了另一種楷書,再次落筆。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
“……”
這一段近百字,有些長,又是楷書,蘇杭寫得慢了許多,卻絲毫沒有卡頓,依舊流暢如水,乃至沉浸其中,很享受這種感覺,甚至有些物我兩忘。
講台下,見蘇杭寫完自己的一段,轉眼替賀鑫磊寫了起來,一些人不由張大了嘴巴。
還能這樣?
不過,大家很快又發現,這次的楷書,好像比之前的行書還漂亮啊。
見蘇杭替自己默寫,特别是發現蘇杭這一手漂亮字體後,一年來相處關系也非常好的賀鑫磊不以爲恥,反而趁着班主任不注意,朝台下擠眉弄眼,一副同桌牛逼就是我榮耀的得意模樣。
講台另一邊。
蘇杭繼續,孟文康不僅沒有阻止,還下意識上前一步,扶了扶眼鏡,觀察片刻,腦海中也浮現另外一個名字:柳公權。
顔筋柳骨。
不同于剛剛王羲之行書的張揚,孟文康這次看到的,是一種内斂,一種同樣不該出現在眼前少年身上的沉穩積澱。
擰身看久了,身體有些僵,孟文康動了動,順便扭頭瞄了眼台下,自己的學生們也都一個個仰着頭,絲毫沒有了最初的嬉笑調侃或者幸災樂禍,其中一些女生還瞪大了眼睛,表情裏帶着明顯的仰慕。
不由微笑。
這些學生,特别是女孩,應該是更喜歡柳楷的,因爲,抛開内韻,在許多人看來,柳楷字體顯得非常秀氣,比王羲之的行書還要順眼。
講台上。
第二段寫完,蘇杭自己也很滿意,還旁若無人地稍稍退後,顧自欣賞了片刻。
随即,再看一邊的胖子李逸飛,那就有始有終吧。
同樣把某人擠開,開始第三段。
剛剛兩段,如同飲酒,已經讓蘇杭過了微醺階段,他不是一個喜歡大醉的人,沒有了一定要繼續的念頭,就順勢換了一種能夠更快完成的字體。
草書。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
“……”
即使隻有一個背影,換了草書之後,蘇杭快速運筆時的那種恣意,也讓教室内諸多少男少女感受到一種強烈的觸動,恨不得跟随蘇杭一起揮灑。
孟文康也再次上前了一些,一隻手還不自覺地搭在講桌上,跟随打量,很快從少年的草書字體中得到又一個名字。
懷素。
草聖懷素,與張旭并稱‘颠張狂素’。
已經從最初的驚訝疑惑轉向贊歎感慨的孟文康一邊打量,一邊忍不住想着,這到底怎麽回事?
王羲之,柳公權,懷素。
三位史上有名的大書法家,一個少年,竟然都能寫得這麽好!
以前可沒發現啊?
稍稍回憶過去一年蘇杭的作業筆迹,這學生應該是從小練過書法的,字體也算漂亮,然而,卻無論如何都達不到今天的程度。
難道是日常紙質作業太限制,沒能發揮出來?
想不明白,隻能眼見爲實。
還有些可惜。
這小子……有這本事,怎麽不早說呢?
高一學年馬上結束,等到高二,文理分科,還要重新分班……唉,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帶他。
雖然蘇杭的學校成績在班級排名裏隻是中遊,但有這一手本事,定向培養,将來說不定能闖出一些名堂。
到時候,自己這個老師,也能臉上有光啊!
孟文康思緒飛轉的時候,蘇杭很快寫完了最後一段。
教室内已經沒有了開始時的竊竊私語,隻剩下頭頂幾隻風扇的呼呼風聲。
不過,若是空氣裏能飄起後來視頻網站上那種彈幕的話,現在肯定已經是滿滿的‘真酷啊’、‘好帥啊’、‘這些字太漂亮了’、‘好想取而代之’之類的詞彙。
都是意氣正盛的年紀,若是可能,誰不想在同齡人面前出一出這樣的風頭呢?
可是……
就看黑闆上那三種闆書,單說一種字體,班級裏也不是隻有蘇杭一人練過書法,然而,連續三種,還都寫這麽好,怕是全校都找不出第二個。
班主任孟老師日常也隻擅長一個行書。
而且,好像寫的還明顯不如蘇杭的第一段。
表面安靜卻内裏躁動的氛圍中,蘇杭已經轉身。
看了眼一旁悄悄朝自己豎大拇指的同桌賀鑫磊,還有表情羨慕的胖子李逸飛,蘇杭把手裏剩餘的粉筆頭丢回講桌,再次與一片依舊昂揚的雨後‘蘑菇’對視。
酒醉般的酣暢情緒逐漸消散,蘇杭開始意識到一件事。
這一切,好像不是夢!
這些年,當不再期待未來了,也難免更多回憶過往,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然而,以往類似的夢境通常都很跳躍,很模糊,這一瞬還在學校操場,下一瞬就可能奔波在他鄉。
不可能這麽清晰又連續。
清晰到連記憶都被銳化,連續到一黑闆書法寫完都沒有中斷。
這不正常。
那麽……
難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蘇杭正猶疑着,孟文康從講桌另一邊轉過來,近距離又看了看最後一段草書,啧啧幾聲,轉身拍向背對自己的學生肩膀,語氣溫和:“書法不錯,回你座位吧,馬上就期末考試,最近上心一些,可别睡覺了。”
被拍肩頭的真實觸感,還有班主任身上傳來的淡淡煙草味,讓蘇杭更加确定。
這是真的。
自己真的回到了1995年,回到了遙遠的16歲,回到了曾經的高一課堂。
蘇杭還知道,按照某些專業名詞。
這叫……
重生!
我,蘇杭,重生了。
身後的班主任再次開口,轉向之前被喊上台的另外兩個,語氣就不再那麽客氣:“你倆也回去吧,下不爲例。”
班主任話音剛落,賀鑫磊與李逸飛就一起縮頭縮腦地走下講台,飛快返回自己座位,好像很擔心慢一步就會被孟老師重新喊住的模樣。
身後又被輕輕推了下,蘇杭沒再發呆,連忙跟着走下講台,在全班同學持續的注目禮中回到自己座位。
剛剛坐下,一旁埋低腦袋藏在書後的賀鑫磊就用手罩着嘴小聲道:“蘇杭,太牛了吧,同桌一年我都沒發現,藏這麽深,你簡直是掃地僧啊!”
雖然多年修身養性,當下依舊難免心緒起伏的蘇杭隻是笑了笑,再次看向四周。
黑闆上的三段文字依舊沒有消失,周圍依舊是重新伴随着竊竊私語的注視目光,還有夏日傍晚的西斜陽光,斑駁的教室牆壁,頭頂總是讓人擔心會掉下的老式風扇持續呼呼啦啦。
這一切,都讓蘇杭不用老套地掐自己幾把,就再次确認,都是真的。
真的重生了。
打發走三個學生,孟文康再次欣賞了一會兒蘇杭的闆書,才依依不舍地轉身。目光恰好注意到教室後面的黑闆報,對比一下,那黑闆上的字體就太一般了,簡直礙眼。
于是看向台下第二排的某個姑娘:“暖瓷,你和蘇杭商量一下,明天把後面的黑闆報更新更新。”
班主任這話出口,教室内頓時再次躁動起來。
陶暖瓷會畫畫,是高一三班的宣傳委員,日常主要負責的就是教室後面的黑闆報。
這不是關鍵。
問題是,無論是班級内還是班級外,無論是低年級還是高年級,這一年來,不說各種或明或暗的追求,哪怕是多和這位校花說幾句話,都是很多男生的夢想。
班主任這一下,簡直是主動撮合啊!
老孟你什麽時候改行當媒婆的?
教室内很多男生還目光期待地看向某個姑娘。
拒絕!
拒絕老孟!
黑闆報哪能說重寫就重寫,昨天才更新過啊。
然而,讓人失望的是,一個好聽的清脆女聲很快響起:“好的,孟老師。”
更讓一些男生想要捂心口的是,陶暖瓷說着話,還扭頭看了眼某個家夥。
少有人注意到,同樣扭頭的還有第一排的譚曉磊。
這位尖子生表情卻有些陰郁。
因爲班主任剛剛吩咐要進行更新的黑闆報,通常都是他這個語文課代表與某個宣傳委員一起寫的。
孟文康沒有注意到譚曉磊的反應,而是看向了教室東北角:“蘇杭,你有問題嗎?”
蘇杭擡頭,先是看到前排陶暖瓷那張撥人心弦的漂亮臉蛋,等某個姑娘與他短暫眼神觸碰後很快回身,才又擡目光,朝班主任點了點頭:“孟老師,我也沒問題。”
孟文康很滿意,正要再說些什麽,忽然有鈴聲響起。
“叮鈴鈴——”
擡腕看了下手表,孟文康吩咐幾句身後的闆書不要擦,明天早自習讓大家仔細琢磨參考一下,才宣布下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