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奉志立在角樓,遙望大陣之外,身形紋絲不動。
少頃,一個看起來五六十歲、一身碧色華袍的幹瘦老者,緩緩來到徐奉志身前,撫須道:“還有三天時間,成功在望。”
徐奉志輕輕點頭,但說話内容卻并非附和:“是三天又三個時辰。”
老者微笑道:“三日之後,你徐奉志的名字,當在整個大晉,甚至整個心元本洲,萬古留名。”
徐奉志眸中銳芒一閃而逝,搖頭輕聲道:“萬古?過譽了。妖族崛起至今,也不過一萬三千年而已。”
老者撚須笑道:“不過譽!萬年興衰終始的大事,如何配不上萬古留名?”
徐奉志還要說話,二人正前方向、城池之外,卻風雲突變!
一座巨大扁平的黑色菱形飛行法器——徐振雲不知道用“飛行法器”來形容是否準确——因爲此物長度達到三千丈,折合近十裏,寬度也達到了二千丈,幾乎相當于一個小型城池!
“菱形”的飛行物來的極爲安靜,無絲毫的破空之聲,但偏偏速度極快,仿佛行動于魅影之中,又像在高維空間乘隙而進。
從芝麻大的一點到顯出完整身形、停靠于“無始天璇陣”之外百裏遠近的位置,隻用了不到三五個呼吸的時間!
猛地停頓後,那光滑“菱形”的頂部忽然散開,好像一個巨大的玻璃罩無端消散,顯出一個巨大而平整的四方形廣場,四角和整個飛城的“菱形”方向一緻。
不難推斷,這菱形飛行法器的“頂部”,如同大晉弘法殿的“屋頂”一樣,并非實體,而是法力流光所化。
散去之後,才見真形!
“四方形廣場”之上,人煙密集;一眼望去,卻盡是妖族。
有冰眼貘;有甲犀陸龍;還有八大上妖族中的其餘數家。中小妖族,亦不乏其數。
竟并非一族,而是多家妖族的“聯軍”。
幾個呼吸之後,“廣場”上的人物,密密麻麻如同飛蝗,自其上飛遁而起,向着“無始天璇陣”所化的清光壁影沖刺過來。
這樣的動作,幾與死亡沖鋒無異。
但奇怪的是,數量巨大、修爲高低不等的妖族,自“無始天璇陣”湧入之後,竟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在光影之中一陣亂竄,很快就突破光壁,來到了城池之前。
然後……
殺進城池!
站在徐奉志身畔的碧袍老者,重重一揮拳,驚呼道:“不可能!”
他面容血色充盈,猙獰扭曲。
徐奉志氣機陡然一堕,從徐振雲無法預估強弱的微妙境界,猛地跌到近乎于初入道的九品修道人。
同時自他的眉心處浮現出一道黑色裂紋,迅速放大,立刻彌漫于整個面部,如同剝落的土石塑像。
哪怕眼前看到的隻是幻影,但徐振雲依舊産生了一個強烈的直覺:
徐奉志命不久矣。
殺聲震天。
無數妖族,穿過如同紙糊的“無始天璇陣”,湧入神都。
碧袍老者重重歎息一聲,一道清光将徐奉志卷起,二人身形扭曲後,自原地消失。
“演示”到這裏,周圍的一切變得模糊,重新化作幻變漣漪、逶迤清氣。
猛地搖頭清醒,徐振雲重歸于“萍水居”的房間中央。
徐振雲沉默不語。
他知道剛剛的影像對應的曆史事件——神都之亂。
這是大晉曆史上州城以上遭遇的最大規模的動亂事件。
上至神都泰和仙城,下至大晉地方的每一個城池,凡是布設了“無始天璇陣”的之地,血色之期皆爲定數。
因爲“無始天璇陣”是借用天地之力,一旦立下,無休無止。
每一個“無始天璇陣”立下的一瞬間,具體的陣力衰落之期、号稱“血色之月”的月份随之固定,猶如日升日落,波浪起伏。
但除了血色之月的“定時衰落”外,也出現過極少數不規則的陣力減弱。
十六年前“神都動亂”就是最近的一次!
按照規律,神都最近一次“血色之月”是在兩年前。
往前推,應該是十七年前、十四年前各出現一次,十六年前,不在時限之内。
但十六年前,偏偏額外出現了一次“無始天璇陣”失常的情況,如同一次額外的“血色之月”。
這次額外出現的異常,引發了極大的禍患,外有六大上妖族糾集部衆大舉進攻,内有邪修作亂,一舉屠戮生靈百萬,造成了駭人聽聞的“神都之亂”。
南陽縣地處偏僻,損失不算太大。
但是神都以東的十餘個縣,卻是赤地千裏,死傷枕籍。
不止是凡民,激戰隕落的修道者,同樣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字。
徐奉志因神都之亂亡故,徐振雲很清楚。但徐振雲一直以爲是父親參加了“神都之亂”的防衛戰而戰殁。
沒想到的是,十六年前的“神都之亂”,恰恰就和徐奉志“萬古留名”的功業息息相關。
穆輕雲一邊吃着堅果,一邊淡淡的道:“我有些口渴。若有疑問,你來替他解釋。”
話是對沐秀心說的。
沐秀心低聲道:“是。”
徐振雲想了一想,問道:“我父親所謂‘萬古留名’的功業,指的是……”
沐秀心平靜答道:“其實你已經隐隐約約猜到了——徹底修複‘無始天璇陣’的三年一衰之相,令其永固不壞。”
徐振雲心頭一凜,暗道“果然如此”!
他的确是猜到了。
徐奉志和那綠袍老者之間的對話,說是妖族崛起于一萬三年前,又說什麽“萬年興衰終始”,不難聽出話音,疑似是徹底終結妖患的意思。
徐振雲緩緩道:“他失敗了。”
沐秀心緩緩搖頭,道:“不,他成功了。”
徐振雲驚訝道:“成功了?”
沐秀心慢悠悠的道:“潮音先生将五道分十家,但其中又有微妙差别。譬如力道一脈,分爲武道和禅道。今人稱呼,就直稱‘武道’、‘禅道’,并不再将‘力’字加了進去,稱作‘武力道’、‘禅力道’。”
“其餘八系,亦是如此。”
“但唯獨法道是一個例外——法道所劃分之‘顯道’、‘隐道’,其實依舊在法道範疇之内,既可直接簡稱‘顯道’、‘隐道’;亦可以稱其全名爲‘顯世法道’、‘隐世法道’。”
伱父親徐奉志,是一位四品“顯世法道”一脈修行者。
“隻是四品嗎……”
徐振雲微感失望,念頭發散:
“号稱在大晉仙朝留下深刻印記的人物,又‘疑似接近成功’終結無始天璇陣缺陷,還以爲和你一樣,是三十多歲晉升一品的天才……”
“是因爲‘顯道’特殊,四品也能施展出驚人手段?不對,姬小花就是顯道修者,更巧的是,他的修爲和父親一樣,同樣也是四品。”
“但哪怕頂着‘地碑第一’的光環,姬小花也隻能算是新生代中的頂尖,似乎還不能算大晉舉足輕重的人物……”
将發散的思維收攏,徐振雲回到主線,神情略微凝重的道:“您的意思是……他的‘方法’的創制上成功了;但是在最後的執行上失敗了?”
“按照我看到的場景,還需要三天時間,我父親對于‘無始天璇陣’的修複,就大功告成?”
沐秀心連連搖頭,以至于頭頂花枝搖曳:“不是‘修複’,是‘實現’。十六年前無始天璇陣異常,正是大晉仙朝精進院術士,在你父親的指揮之下主動營造的。”
徐振雲如聞晴天霹靂,不自禁後退一步,高聲道:“爲什麽?”
自己的父親,是十六年前神都之亂的罪魁禍首?
沐秀心面容依舊蒼白平靜,但是頭上綠色花冠卻突然生機盎然,那充盈的綠意流淌而下,徐振雲感到自己的情緒立刻受到安撫。
沐秀心聲音平淡:“無始天璇陣一旦啓用,其三年盈縮之期猶如日月消長,難以變更,這固然不錯。但是臨時控制陣力,導緻三年之期外新的‘陣力衰弱’出現,卻是可以做到的。”
“顯法道一十八種真流正法中,排名第三的正法名爲‘天地約’,又名‘大天書’。當一件事,一種道法,距離功成隻差一步,就可以立下‘天書生死契’。”
“這個契約不是對人,而是與天地造化的一場賭約——賭的是一種可能性兌現與否。具體内容,施展此法後心中自然明晰,隻知道和你所爲之事息息相關。”
“如果賭約成功,冥冥中的天地偉力就能助你滿足‘最後的條件’,令你所行之事歸于圓滿。”
“這個力量,可以突破極限;成常法所不能。”
沐秀心說的略微抽象,但是還徐振雲還是大緻明白了意思:
“就是說我父親将修複‘無始天璇陣’的方法推演到将接近一步成功的地步;接下來隻需要完成一個奇特的‘天地賭約’,就能走出這最後一步、徹底成功?”
沐秀心點頭道:“正是此意。”
徐振雲立刻問道:“賭約是什麽?”
沐秀心與徐振雲直視,平靜道:“令‘無始天璇陣’陣力衰落,但一月之期内,沒有高階妖修破陣而入。”
“爲期一個月的空城計?”徐振雲訝然道。
沐秀心道:“可以這麽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