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宏博在這裏等候了三天。
徐清霜坐在床尾,一動不動。
梁宏博卻手持銅鏡,時刻關注着徐振雲的變化,每過半個時辰,就動用銅鏡向弘法殿彙報一次。
伴随着時間流逝,梁宏博愈發的精神奕奕起來,雙眼睜得如銅鈴大小,眼中泛着血絲。
以梁宏博的功行,就是十天不眠,也不會呈現這樣的狀況。
之所以如此,是因爲他在經曆人生中從未有過的煎熬。
徐振雲的“特薦”薦票出自宿雨寒和姬小花,但整件事的前後因果,卻是由梁宏博一力促成。
如果徐振雲真的亡故在六合玲珑塔中,姬堂主、神都監察使兩位大晉風頭正勁的新銳固然沒面子;大晉推遲星墟秘境考核半日的舉動同樣會在其餘兩大仙朝和妖族中淪爲笑柄;同時,徐振雲身上背負的“徐奉志之傳承”,也将煙消雲散。
三重因果,不是梁宏博能夠承擔得起的!
十三天以來,他的心境經曆了極大轉折,一點也不亞于十三天前登門之時徐家所遭遇的變故,從萬念俱灰,到漸漸燃起希望。
在銅鏡中剛剛傳出“六合玲珑塔”影像的一瞬,梁宏博是如堕冰窖,在弘法殿渡過了最陰暗的、渾渾噩噩的十天;但是三天之前,見到徐振雲精神肉身尚完好,屬于能夠堅持到極爲靠後的那小部分人,梁宏博心中重新泛起火花。
已經是最後一天了。
希望越來越大——如果徐振雲成功從六合玲珑塔中出來,那麽峰回路轉,當機立斷促成這一切的梁宏博,反而立下了蓋世奇功。
梁宏博尚有餘晶十一道,道途潛力未盡;如果得到大晉上層的全力支持,未必沒有希望更進一步甚至兩步!
驚天噩耗,突然有變成驚天喜訊的可能!
回想十三天前、與徐振雲初見之時,他的熱情與關切,的确隻是“人情練達”之道;但是到了此時此刻,他與徐振雲之間卻真成了榮譽與共。
沒有人比他更希望徐振雲能夠成功。
這種命運休戚相關的奇妙聯系,讓梁宏博對徐振雲的熱心忽然變得真實了起來。
“希望越來越大了……一定要把握住啊,振雲賢侄……不,振雲老弟,振雲老兄,振雲祖宗……”
梁宏博咬牙切齒,神情忽然猙獰。
一絲絲希冀在心中遊動,既渴求又害怕;猶如黑暗中的火苗,時刻擔憂它随時會熄滅。梁宏博真恨不得有人給自己後腦勺來一棒子,讓他醒來之後,直接知道結果。
但是這是不現實的,這個煎熬,他必須承受。
就在此時,徐清霜猛地一擡頭,高呼道:“神龍使……”
梁宏博一驚,才發現自己思緒紊亂,竟然走神了好一會。看到徐清霜臉上的表情,喜怒難知,心頭陡然一緊,大聲道:“怎麽回事?”
徐清霜聲音微顫:“我好像看到……這小兔崽子眉毛跳動了一下?!”
梁宏博猛地靠了過去,緊緊盯着徐振雲,相去不到三寸。
徐振雲緩緩睜開雙眼。
然後——
徐振雲大叫一聲,猛地向後一仰!
……
弘法殿正殿。
二十八階七星高台上,文華院長高坐上首;全妙顔、陳寒峰副院長分坐左右。
高台之上臨時加了一席,給賴在這裏不走的姬小花。
緊靠着高台下方是兩側聯席,連那“葉堂主”在内,共有八人在座。
下方擺放着三尺長的翠玉小案,左右各三列,每列七至八席,案上統一擺放着一隻翠玉高頸鶴嘴酒壺,一隻五光翡翠杯,和色澤紅綠鮮豔、形狀奇異,尤連着綠葉和露珠的瓜果。
文華院長眉關微鎖。
眼前的情況,卻始料未及。
到了第十一日、十二日,那廂梁宏博同步傳遞回來消息,徐振雲依舊精神、肉身完好。文華院長還真升起了此人能夠創造奇迹的期望。
若是如此,是大晉之幸!
這一屆由他主持的“鵬程宴”也必将成爲佳話。
但此時已是黃昏時節,已是接近十三個整日了;那徐振雲既沒有亡故,卻也沒有出界。
莫不是出現新的變化,困在其中了?
他可以破例等到第十三天,但終不能越過期限一直等候下去。畢竟“鵬程宴”也隻是尋了個由頭,推遲三日而已,無論如何不能再做更改。
一念及此,文院長高聲道:“啓宴。”
話音落下,目光瞥了一眼獨坐邊陲、左手持着銅鏡的姬小花。
姬小花卻置若罔聞,獨自在喝悶酒,出乎意料的沒有反對。
陳寒峰冷哼一聲。
七星高台之下,葉堂主再無疑慮,立刻高呼道:“啓宴!”
三四個呼吸後,等候在正南方懸天玉柱之外的三四十個少年,依次入列。當頭一個,正是向天問;李長青,白衣書生,黃辮少女等人緊随其後。
向天問目光一掃,見此間空空如也,并無旁人提前入席,立刻昂起腦袋,鼻孔出氣般哼哼。
他身後的諸位少年,眼神四顧,見到四下無人,卻是眼神各異——理所當然的有之,幸災樂禍的有之,憤懑不滿的有之。
也有少數幾個人,眉眼中隐然出現了一絲惋惜。
諸少年落坐之後,一個身着紅黑交錯禮服、頭戴方山冠的中年人出列,來到七星高台與下方席位中間的位置,雙手各持一根二尺多長的細長木棍,在空中用力一揮舞,大聲道:“禮——樂——”
此人中氣極足,拖着長長的聲調,餘音不絕。
天地間忽然傳來悠揚的鍾聲。
許多少年一愣神,連忙舉目四顧,卻見四周并無任何樂器,這鍾聲似乎是憑空而來,不見終始。
向天問翻了個白眼,似乎是嫌棄衆人少見多怪。
這裏雖然是号稱“弘法殿”正殿;其實卻等同于山巅席地而坐。但須臾之後,諸位少年發現,眼前的景物發生了變化!
地上青草,不知何時變成了鮮豔的碧水流動之相,平整無比,猶如身在綠池之中;過了一會,又勾勒成一道道線條,仿佛變成了青色的地闆方磚。
山巅十二座宏偉的白色玉柱,本是一半以方磚砌實、一半空缺,虛實錯落的布局;但是現在,那空缺的一半,突然被半透明的晶瑩實體填充,仿佛空氣突然凝結成了藍色的冰塊!
整肅的六角方磚和晶瑩無暇的“冰磚”相交錯,帶來不俗的視覺沖擊力。
猛地擡頭一望穹頂,一道道細密的金色絲線,猶如傘蓋,覆蓋“搭建”在十二白玉柱上,絲線之間,似乎有一層透亮的水膜。
“屋頂”搭建完成之後,所有的金色絲線彙聚一道,構成一輪明月。
“弘法殿”瞬息間真的成了一座大殿,半虛半實,奇幻瑰玮;人工斧鑿之力和神通虛像之間達成了完美的和諧,真正當得起鬼斧神工四個字。
李長青歎息道:“原來這才是弘法殿正殿的氣派……”
懸着天地間玄音鍾鼓之聲愈來愈盛,地上碧色“青磚”上,忽然浮現出金色線條構成的魚龍,似乎從碧水寒潭中躍天門而上,魚龍背上載着的竹籃、餐盤上,盛放着各種各樣的珍馐美味,瓜果佳肴,依次送抵每一座玉案之前。
所有的魚龍完成送餐任務之後,卻并不離去,而是一齊彙聚到左右六列之間的空檔處,應和着殿中無所不在的鍾鼓聲,節拍相應,載歌載舞。
水月通禅寂,魚龍聽梵音。
這一下,就連向天問也是瞳孔略微放大。
遠處的景象雖然魁偉,但不若近處所見真切震撼。
這魚龍分明是由金色的線條“組成”,但給人的感覺卻莫名真實;并且這“線條”魚形,托載着完全是實體的竹籃,餐盤,真有一種颠倒真幻的妙味。
一刻鍾之後,鍾鼓聲止歇,文華院長起身舉起一杯酒。
諸位少年,連忙一同起身。
文院長聲音平和醇靜:
“諸位。今日之宴,是你們錦繡道途之上的第一步,亦或者就是你們人生中最輝煌的頂點?是非成敗,長路漫漫,一切未有定論,還要靠你們自己去譜寫。”
諸位少年,聞言都是心中一凜。
是啊,方塵院院長主持,兩位副院長分居左右。十二位執事除了有職司在身的,到場八位。這樣的陣仗,豈是常見?
通過了“星墟秘境”考核之人,固然堪稱道種精英;但也未必敢說人人都能修到五品以上,總有潛力不及預期者。
就算修至五品、四品,距離方塵院院長、副院長,依舊有極爲遙遠的距離。
對于與會的絕大多數弟子而言,此時此刻,就是他們人生中最高光的時刻了。
文華院長簡簡單單兩句話,并未一味地鼓勵,反而有潑冷水的味道,令在座之人,心中豁然明悟前路之艱難,大道之難尋。
唯有向天問等少數人,神情不爲所動,依舊十分堅定!
文華院長坐下,向旁邊使了個顔色。
全妙顔副院長,緩緩起身。藍袍藍唇,異常相宜。她右手手腕之上,恰巧又挂着一條兩寸寬的精緻藍帶。
諸位少年目光瞟向向天問,眼神中隐含嫉妒。
這是正式“開席”之前的最後一個步驟,爲通過星墟秘境考核的弟子授旌表绶帶。
绶帶隻有一條,是在諸弟子中選出一人作爲代表領受。毫無疑問,這位“代表”自然是本屆弟子中最傑出的那位。
向天問是國朝大選武道大類第一,星墟秘境預選考核第一,正式考核入九大翼境中排名第一的“玄鶴翼境”并最晚出界者。
這個代表資格,非他莫屬。
向天問臉上神情看上去平淡,但是其實隻是嘴角強行藏住得意,同時微微挺起胸膛。
全妙顔副院長左右環顧,旋即朗聲道:“星墟秘境過關,是值得深刻銘記之事。此旌表绶帶,由本次星墟秘境考核中表現最爲優異的弟子向……”
就在此時,姬小花面前的銅鏡,泛出刺目光華。
梁宏博比殺豬還要響亮十七倍的聲音,打斷了全妙顔的話語,在弘法殿中轟響回蕩:
“徐振雲回來了!”
“徐振雲回來了!”
“徐振雲他通過了六合玲珑塔考核,回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