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徐府家門口停下。
車簾掀開,一個身材略微發福、身着深色官服的中年人走了下來。
中年人身着胸繡類似古隸書“晉”字官服,但他頭紮鹿皮巾,左手持一柄折扇,右掌盤玉,卻盡顯散人氣度。
下車後,尾随車後的一個兩撇八字須、胸前繡玉佩圖案的文士,快步上前,侍立身旁。
文士正要開口,中年人卻搖了搖折扇。
他親自立在徐府大門之前,高聲道:“是玉華坊徐振雲家否?”
語氣十分客氣,但中氣鼓蕩,響徹徐家庭院。
須臾之後,大伯徐文廣,連同三叔徐長陵、四叔徐興國等人,一同出迎。
文士立刻引見道:“這是縣尊大人。”
徐文廣等人神色一正,躬身一揖,道:“縣尊大人有禮。”
當今制度,凡民見官,雖兼有道凡、官民兩重差别,卻也隻行禮拜、作揖二禮。
當然,制度是一回事,實際又是一回事。以修道人和大晉官職的雙重權威,凡民見官,絕大多數情況下依舊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尤其是神都下轄二十四縣,名雖爲縣,其實威權之重等同于外地郡守。
不過徐家衆人已經見過了神都監察使這樣的大人物,并且完全清楚縣尊到來的目的,自然應對從容。
中年人将一切盡收眼底,心中又高看了一層,微笑道:“我姓李,稱呼我爲李縣令便可。”
徐文廣連道不敢。
李縣令擺擺手,目光朝門内一望,道:“昨日立功壯士,令侄徐振雲何在?”
徐振雲适時走出大門,舉手一拜:“縣尊大人有禮。”
目光向着車駕一掃,确認了梁宏博并不在其間。
李縣令和徐振雲目光一對,些微古怪神色一閃而逝,笑道:“真是一表人才。”
李縣令自袖中取出一道劄子,交給身旁文士。
文士打開之後,高聲朗讀道:“徐門壯士振雲,以體術八段修爲,獨力斬殺妖修。才力絕倫,勇氣可嘉,爲大晉神都數十年未有之壯舉……按例特賞白銀五千兩,黃葉箋三枚,另嘉獎‘勇毅超邁’旌表牌匾一塊。”
宣讀完畢,李縣令從身後接過一隻青色竹筒,親自交到徐振雲手上。
竹筒中盛放的,自然是五千兩銀票,以及三枚黃葉箋。
徐振雲雙手接過,很自然的收入袖中。
其實他本想直接将竹筒打開,欣賞一下大額銀票長什麽模樣;但想到實在不太禮貌,就強行按捺住躁動的心。
李縣令微笑颔首,又以折扇輕輕一拍右掌。
後面四個孔武有力的漢子,立刻擡着牌匾上前。
掀開紅色布簾,顯出“勇毅超邁”四個遒勁有力的紫背金字。
大字右下角,是五個小字——“南陽縣署贈”。
後續又有人手,架着竹梯子,分成左右兩隊上前。原來南陽縣不但送匾上門,連安裝的工作也一并包辦了。
在牌匾在正門前擺好的一瞬間,門外聚集的看熱鬧的人群中,忽然傳來掌聲、叫好聲。
“好好好……”
“厲害,厲害……”
“體術八段就能斬妖,真了不得啊……”
“方圓四坊隻這一個走上‘道學’之路的,我早說過徐振雲會有大出息……”
一開始稀稀落落,很快如同浪潮湧起,愈發熱烈。
徐振雲猛擡頭一看,原來是街坊四鄰自發性的舉動。
十餘丈之外,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荊钗布裙,微笑看着自己。
她身畔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素布衫上打着三四個補丁,小手拍得通紅,眼睛裏好像有星星閃爍。
西向一個左臂袖子空空落落的老者,他不能鼓掌,便以右手所持的不求人輕敲打磚牆。
隊伍外圍,一個身着短袖直綴,莊稼漢模樣的中年人,咧着嘴笑,同時豎起大拇指。
徐長陵上前兩步,在徐振雲耳邊低語:“坊南的李嬸,五年前的血色之月,丈夫和六歲兒子死于妖族之手,旁邊那個是她的閨女,如今兩人相依爲命。”
“隔街的張琦,八年前血色之月中遭遇妖族襲擊,僥幸逃得性命,卻丢了一條手臂。”
“馬老四,别看他面容蒼老,其實年紀不過三十八歲。兩年之前血色之月,妻子亡于妖族侵襲後,一夜蒼老二十年。”
……
徐振雲環顧一望,蓦然有些失神。
他不是個矯情的人,該自己享受的光榮和贊揚,他定會坦然受之。
古有武二郎打虎,今有徐二郎斬妖,聽起來還是自己更厲害一點……但是這一回妖修本就是沖着他來的,自己完全是被動應對,所以談不上“爲民除害”。
得到官方獎賞是制度,徐振雲心安理得;但是街坊四鄰的熱情,他略感受之有愧。
但這仿佛實質的情感投射,依舊令徐振雲生出一種一種熏然欲醉的快意——
短短半日,從“徐家三害”,到姐姐徐清霜,再到眼前的街坊四鄰;還有其實并未真正謀面,一直在記憶中缱绻徘徊的冉楚楚……
這些熱切真摯的情感撲面湧來,都像一根根的“錨”,以極快的速度強化着徐振雲和這個世界的聯系。
剛剛浴室中的夢境,似乎将天平扳回去一些,令他激起了對前世、對父母的思念,和回去的渴望;但是眼前這浩瀚的聲浪,卻再度将徐振雲和這方世界牢牢鎖定。
内心深處,有一個宏大的聲音在回響:
回不去了。
我是徐振雲,心元本洲的徐振雲!
……
典禮完成之後,李縣令不出所料的選擇進門拜訪,并且是和徐振雲單獨談話。
内室之中,分賓主坐定,徐振雲取出待客用的白瓷杯,親自爲李縣令奉上時新的七寶杏仁茶。
李縣令端起茶杯引了一口,微微颔首稱許,然後呵呵一笑道:“徐振雲,還認得我麽?”
話音一落,李縣令容貌明明絲毫未變,但本人氣質卻發生了極奇妙的變化;一下子構成了反差——沒有換臉,勝似換臉!
恍惚之間,徐振雲幾乎下意識以爲李縣令要變成妖怪了!?
但定睛一看面前之人,徐振雲怔然道:“李……”
在白石武館之中,有一個和徐振雲同年的體術修者,名叫李長壽。
此人段位晉升的進度和徐振雲相當,但是戰力卻要遜色一些。
李長壽篾匠出身的老爹對兒子極爲關心,隔三差五到武院之中觀戰,并四顧無人的呐喊助威,口沫飛濺,以至于人人側目。
但李長壽每次實戰比鬥,都是淪爲沙包,被徐振雲打成豬頭,令李老爹扼腕痛惜。
在徐振雲視線中,李縣令和李老爹,兩個氣質迥異的人,微妙的重合起來。
李縣令喟然歎道:“好小子,将我兒子打得好慘。”
徐振雲再無疑慮,笑道:“那令公子需要再加把勁,将來争取報仇。”
李縣令搖頭道:“沒機會了……八段斬妖修,特薦入道……你小子機緣不小啊。你一個月前的戰力,絕對達不到這種程度。”
簡簡單單兩句話,雙方的距離感快速消弭。
李縣令的待人接物,并不比梁宏博遜色太多。
單是神龍使親自傳命,令他爲徐振雲頒下賞賜、同時爲“特選”考核兼爲看護這兩件事,就不難看出徐振雲前途大好,完全值得他折節下交。
但是李縣令的處理柔和巧妙,雖是借用舊識之緣,但切入娴熟,不顯刻意。
三言兩語,既拉近了關系,又不失身份。
徐振雲卻對李縣令的雙重身份大感有趣,嬉笑道:“沒有想到,李縣令還有扮豬吃老虎的雅緻。”
李縣令搖頭道:“不是什麽雅緻。此乃‘與世同塵’之真谛。修道者人生本是一分爲二,一個是‘道業分’,一個是‘世俗分’。兩種身份互不幹涉,就像被分成兩半。”
“譬如你的父親徐奉志,同樣是修道人。但是他在大晉仙朝擔任何等職司,親屬近人卻全然不知。”
“其中種種奧妙,以及所謂‘全隐’、‘半隐’的道理,用不了多久,當伱成爲修道者之後,自然會明白。”
徐振雲一邊思索,一邊牢記在心。
李縣令又道:“想來你心中有數,李某是受神龍使大人囑托而來。你且耐心等候,神龍使大人馬上就到。”
“屆時他會親自提點你參加考核之事。”
他話音剛落,一道雄渾聲音緊随其後,虎虎生風:“不是‘馬上’,梁某已然來也!”
一陣狂風從大門刮進來,室内忽然有三色光影聚合凝形,一個人影輕輕閃爍,幾秒鍾後凝練成實體,正是梁宏博。
李縣令連忙起身拜見。
徐振雲也拱手道:“神龍使大人……”
梁宏博随意一揮手,豪邁熱情的笑道:“等不及了吧?你放心,參與附加考核之事,料理妥當了。馬上通過附加考核之後,你便是一位修道者了。”
“哈,是不是很開心?”
徐振雲一愣,疑惑道:“馬上?我此刻便打點行裝,随神龍使大人去?”
記得昨夜在梁宏博和少女監察使的對話中,自己的附加考核,是一個叫做“星墟秘境”的存在。
梁宏博緩慢搖頭,笑容中既有得意,又有狡黠:“不然。你的附加考核,就在此時、此地!”
“這也是梁某特意爲你争取的福利,一來能爲你多争取半個時辰至一個時辰的餘裕,免得舟車勞頓,可以安心備戰;二來也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