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大門前,大伯徐文廣送走最後一批賓客,一臉疲憊地拂袖擦汗,自袖中取出一隻挂着銀色砝碼的“彈簧秤”看了一眼時辰,正要轉身。
突然,燈火璀璨的夜,化作白晝。
兩人騰雲駕霧,從天而降。
左邊是一個身着灰色箭袖勁裝的中年人,鷹鼻褐發,氣質陰郁。
他身旁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瓜子臉,額頭朱紅一點;身着純白色披紗千葉裙,背着一柄寬過身體的芭蕉扇。
背後烏黑長發過腰及臀,隻在背心中段簡單一束。
褐發中年負手而立,退後半個身位。
少女似乎十分困倦,上下眼皮打架,漆黑的瞳仁若隐若現;但她青蔥玉手卻捧着一隻紅皮葫蘆,葫蘆口中插着一根蠟黃色稭稈。
小嘴珉着稭稈,滋溜滋溜,喉嚨顫抖起伏。
醇厚的酒香,頃刻就飄散極遠。
徐文廣一愣,又仔細看了一眼兩人胸腹。
修道人!
心元本洲邁入“五行化凡、仙道近人”的新紀元之後,修道者号稱“與世同塵”,除非特殊情況,否則極少在凡人面前展露神通。
徐文廣合十行禮,謹慎的道:“二位先人有何指教?”
所謂“先人”,在心元本洲并非亡故先父、先祖的意思,而是化用自“仙人”,是凡夫對于身份不明的修道人的籠統稱呼。
“仙人”演變成“先人”,釋義也從“超越凡俗的神仙”變爲“先行一步之人”。
不再高高在上,隻是先行一步。
這是從現今“大道玄晶”修道體系衍生出來的概念。
褐發中年道:“鎮妖司,雪獅堂,神龍衛。”
徐文廣一臉茫然。
大晉仙朝既有一個“仙”字,自不是尋常世俗王朝。
可以說外具國家之形式,實爲踐行入世之道、直接統轄世間的超級宗門。
鎮妖司、誅邪司、蕩寇司等“三司六院”,是超然于地方官制之上的核心機構,神秘非常。
徐文廣聽說過鎮妖司,卻不明“雪獅堂”“神龍衛”是何方神聖。
褐發中年也無意解釋,微微擡手躬身,介紹道:“這一位,是神都監察使。”
徐文廣大驚。
“神都監察使”五個字,卻是如雷貫耳!
大晉仙朝世俗官制的部分,道、州、郡、縣依次四個等級,秩序井然。
整個地方體系,規模繁巨,人員需求複雜。要說完全由修道人充任所有職司,并不現實。
而且修爲高下,和經綸世務之能力短長,也未必完全相關。
故而整個地方體系之中,中上層官職固然以修道人爲主;但許多有一技之長的凡夫,也往往廁身其間。
官品高低與修爲高下,甚至未必嚴格對應。
譬如某一縣的縣令是七品境界,但是其上的郡守卻反而隻有八品,這樣的情形屢見不鮮。
如此制度,雖有量才任用的好處,但是名分和實力不對等,必然也埋下隐患。
所以有了“監察使”制度。
每一道、州、郡、縣,都有唯一一位“監察使”,此人是由固定品級的修行者擔任。
通常不理具體事務,隻是作爲總負責。
這個職位,是一地唯一正職。
至于各個地區名義上的長官,刺史、太守、縣令等,都隻能算是大晉仙朝的“散官”。
“神都”本名泰和仙城,名義上是一個城池,但實際上地域人口,不但遠非郡城可比,甚至遠超一州,而是類似于“道”的規模。
作爲大晉都城所在,地位更是位居“道”一級行政機構之首。
所以眼前這少女,竟是大晉王朝地方大員中,排名第一的存在!
徐文廣連忙再拜,惶恐道:“監察使大人莅臨凡家,有何指教?”
二進院中的徐家族人,以徐長陵、徐興國爲首,此時一齊來到門外。
聽清來人身份,衆人震動莫名,一齊合十禮拜。
但大家也沒有過于畏懼——因爲當今的“第六紀元”,修行者有獨特的行爲準則,并不是上古時仙人視凡夫如蝼蟻的年代。
少女卻對衆人的拜見沒有任何反應,目光迷離,兀自小口啜飲。
褐發中年輕咳一聲。
少女這才回過神來,目光落在徐文廣身上,聲音稚嫩而飄忽:“你侄兒死了。”
其實少女的态度很嚴肅;但是結合她疑似未成年的柔脆嗓音,竟莫名呈現出仿佛幸災樂禍的味道。
随後,少女自袖中取出一張青黃色票據,随意丢到徐文廣面前,補充道:“這是撫恤金。”
徐文廣臉色陡然蒼白,身軀不自覺一晃,扶着牆邊顫聲道:“監察使大人……這……從何說起?”
少女杏眸圓睜,歪着頭一臉奇怪的道:“死的是侄兒,又不是兒子。沒必要反應這麽大吧?”
褐發中年看了少女一眼,擦一擦額頭,大袖一揮,高聲道:“且入後室,一看便知。”
二人進入大門。
越過院内刻繪着“百工興作圖”的一丈寬照壁,進了二進院。
庭院正中是一條一丈寬的黃木過道,兩側盆栽百合玉樹,黑色木牆上燈籠間雜而挂,屋梁上則是連成串的大紅繡球,一派喜氣洋洋。
徐氏諸人,緊随其後。
褐發中年回頭一望,補充前因後果:“徐振雲的新婚妻子,被妖族掉包頂替了。此時此刻,料想他必已無幸。”
徐家衆人,全體神情恍惚,面色慘白。
此時,冉楚楚之父冉大洲,自内堂之中匆匆趕了出來。
晴天霹靂轟在頭頂,他臉上血色瞬間盡失,身體仿佛失去了脊梁的支撐,瞬間佝偻下去,然後緩緩坐倒在地。
如果這話出自普通人之口,作爲徐振雲的親屬,必然當成惡言詛咒言辭斥責。
但修道人的權威,讓人不得不接受;絕望無處可逃。
入了後院,二人站在新房之前。
褐發中年推開正門。
兩人身體同向前一傾,虎軀(嬌軀)一震,瞳孔放大,表情凝固。
室内一片狼藉,紅白之物飛濺。
地上躺着一具被打爛的屍體,從四肢上的白毛和長長的尾巴可以看出,是冰眼貘妖族無疑!
徐振雲卓然挺立,滿身血污觸目驚心。
一隻手扶着床架,微微失神,似乎一切都與他無關。
刹那恍惚之後,褐發中年目光陡然銳利,高聲喝道:“大膽妖怪,奪舍之後不從速離去,還敢玩燈下黑的把戲?”
伸出手指,虛空一點。
一點光芒快速擴張,似慢實快。恍惚之間,整個房間已經被完全包裹,蒙上了一層蔚藍的色彩。
極高明的結界神通,猶如颠倒乾坤。
結界之内,隻有少女、褐發中年、徐振雲三人。
徐氏族人,皆被隔絕在外。
結界立下後,褐發中年定睛細望,神情忽然變得古怪,有些不自信的轉頭望向少女。
少女神情認真了兩分,一抹認真一閃而逝,頃刻間又歸于朦胧。
抿着稭稈的小嘴有些口齒不清:“是人,不是妖。”
然後嘴角微抿,小聲嘀咕:“居然沒死……枉費了溫習許久的大慈大悲往生咒……”
徐振雲和兩人大眼瞪小眼。
褐發中年神情先是呆滞,然後大爲驚奇:“徐振雲?你斬殺了妖修?”
“今年年初,你剛剛晉升體術八段。當時在白石武館的八段戰考核中排名第三。”
“當時評估,進階九段大約不成問題;但是能否成功從國朝大選之中突圍,隻是五五之數。”
徐振雲一愣。
這位“神龍使”對自己很了解啊……
徐振雲感知能力大大增強,而且剛剛精神處于放空的狀态,聽覺也更加敏銳。早已聽到外面對話,知道來者的身份。
褐發中年低聲自語:“如此脫胎換骨的提升,如非有極大機緣、非常造化,不能成就……”
“精進院的那幫術士都是飯桶……原來妖族的判斷才是對的,是十六年時限法……”
蓦然間,他目光閃亮,十分自然的上前兩步,語氣親切:“我叫梁宏博。”
旋即咧嘴一笑,一臉自來熟的補充道:“伱可以叫我老梁。”
徐振雲臉上表現出受寵若驚的神情,腳下卻後退兩步,謹慎的答道:“不敢當。神龍使大人太客氣了。”
這樣套近乎?
事出反常必有妖!
梁宏博臉上浮現出一絲傷感:“徐振雲,你知道嗎?大晉一直關注着你。”
“如今你入道有望,你父親在天有靈,也當瞑目了。”
徐振雲順勢反問道:“神龍使大人認識我父親?”
梁宏博一撫下颌,露出一個緬懷故人的表情,慨然點頭道:“那是自然——你父親徐奉志,是在大晉仙朝留下深刻印記的人物。”
徐振雲思緒飛轉,推敲對方來意。
梁宏博又走近兩步,與徐振雲在不到二尺的距離對視,一字一句的道:“你知道嗎?大晉從來沒有忘記你!”
“不過,倘若你未能入道,一切關心隻得放在暗處;但你一旦踏入修行之路——當年因果今日續,遊子歸家正當時。”
“振雲賢侄,你受苦了!”
說到動情處,梁宏博眼角晶瑩閃爍,像是一位老父親和失蹤十八年的兒子久别重逢……
梁宏博鸠面鷹鼻的長相,和現在的表情結合,形成詭異的反差。
但徐振雲不但不覺得好笑,反而渾身雞皮疙瘩浮起來。
一位明顯品階不低的修道者,這樣浮誇的表演,怎麽有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味道呢?
梁宏博猛地一掌拍在徐振雲肩膀上,幾乎令徐振雲一個趔趄坐倒:“振雲賢侄。”
“今年九月之後,可曾遇到了什麽……靈異的事?”
“有事千萬不要藏在心裏——要相信大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