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看着“自己”。
還是一個世界的自己出現在了另一個世界的自己的家中。
熟悉又陌生、異樣又合理的情境讓萊的大腦一片空白,他掐了掐自己的小臂。
“嘶——”
兩根手指撚起小臂上的一小塊皮肉,而後用力一擰,撕裂般的痛感讓萊倒吸一口涼氣。
嗯,還知道疼。
摸摸頭頂,被石頭砸開的傷口已經不見。
看看全身,遍布的細小創口也已無影無蹤。
身體的痛感沒有重新浮現,但無限的困惑給了大腦難以承受的重負。
“這到底是哪?”
“我到底是誰?”
“沼躍魚、大嘴鷗、黏黏寶在哪?”
“它們阻止那場飓風了嗎?”
“島上的大家還好嗎?”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接連不斷,不僅想不明白,也不知從哪開始爲宜。
此時,坐着打遊戲的“萊”似乎告一段落,撣撣腿上并不存在的塵土,放下了手裏的遊戲機,緩緩站起身來。
“初次見面。好久不見。”
露出隻在鏡子裏見到過的溫和微笑,他向萊伸出了手。
下意識地伸出手,握了兩下,感覺到熟悉的溫度。
這不對。
劇烈的違和感刺激了萊的神經,他抽出手,警惕地望向對方。
“你是什麽人?這裏又是哪裏?你要做什麽?”
下意識地發問,雙手擺出架勢。早已暗自檢查過全身的萊,知道自己身上空無一物,不論是精靈球還是所有的道具。但即便如此,坐以待斃也絕非他的習慣。
“你的問題太多了,但我願意一個一個回答。”
對面的“自己”卻絲毫不以爲意,或者說,對這個反應他毫不意外。
“我不是你的敵人,所以你首先不必緊張。硬要說我是誰的話,可能涉及到一個深奧的哲學命題,那就是長篇大論了。簡而言之,我就是你,但不完全是你,也可以不是你。我是什麽,取決于你。”
“至于你的後兩個問題,第一個你應該知道答案,這裏是‘我們’的家,在這個小地方,‘我們’度過了二十幾個年頭。”
“第三個問題,不應該由我回答。而應該是你,你來到‘這裏’是要做什麽?”
“這裏?”聽到這個詞,萊瞳孔微縮,眼中滿是忌憚。
他聽出來了,眼前的自己所說的“這裏”,不是這片不知是什麽的空間,而是“這個世界”。
他知道我不是這裏的人了?對萊而言,這是最大的秘密,不論是父母至親,還是花月娜琪這樣的生死之交,他都從未透露過一絲一毫,就算是朝夕相處從不分離的沼躍魚和大嘴鷗,也最多是隐約間覺得怪異。
“怎麽,你很意外?我說了,我就是你,雖然不完全是你。”
萊剛要說話,對面的“萊”就繼續說下去,把萊的話堵在嘴裏。
“在這裏,我們度過了二十幾年的時光,也許不全是幸福,但至少存在很多快樂,承載着很多夢想。”
“而後,我們到了這裏。”
周邊的情境突然變化,熟悉的大床,熟悉的、有些陳舊的能量方塊制作機,熟悉的書桌。
“在平淡的二十幾年之後,我們來到了這裏,開始了又十幾年充實又幸福的生活,富足、安逸、祥和。我們‘生來’就在這裏。”
“如果可以,‘我們’真希望這樣的日子可以一點波瀾都沒有地持續下去。”
“隻可惜,麻煩開始了。”
畫面再轉,無名的島上,水躍魚掀起碎石雨。
“抓住這個小鬼,不然我們都得死!”
“我不叫混賬,我的名字是宗次郎,來自湛藍市的宗次郎。”
“那你現在想做什麽,高高在上欣賞對手的醜态嗎?現在就你我二人在場,爲何要戴着你那虛僞的面具?”
“别犯蠢了小鬼,我确實是大海的渣滓,但比起真正的惡鬼,我又算什麽呢?”
“我什麽也沒有說,你什麽也不知道。”
伴随着話音,熟悉的畫面在眼前開始延展。
在畫面中,出現了第三個“萊”,他單手持棍,指揮着四隻寶可夢,與數倍于己的敵人作戰。最遠處,是滿臉笑意的宗次郎。
“這是‘我們’第一次雙手沾血,真是一場大戰、惡戰,對嗎?”
“明明等待援兵上岸就可以了,不過是被早有預料的海盜埋伏一下。”
“一定要冒險,俘虜賴特傑裏,強殺兩個無名海盜,以一敵三獨鬥海盜援兵,初出茅廬的‘我們’,爲什麽有這麽大膽,乃至妄爲的想法呢?”
這時,畫面正在激烈處,飛天螳螂的刀臂重重切過“萊”的雙臂,真實感十足的畫面,給萊帶來了感同身受般的痛苦,讓他攥緊了拳頭。
不過他知道,一切都是畫面,一切都是過往。
“正如我所想,你不需要我解釋什麽,那麽,後面的故事你也都知道了。水躍魚臨陣突破,爲你帶來了第一個‘英雄’的稱呼。對吧,帕爾島的少年英雄?”
第二個畫面閃出,暗礁島的懸崖出現在眼前。
手裏拿着紙包,第四個“萊”正在撒着藥,囑咐着花月。
“這時候的‘我們’更瘋了,以二對二三十,還要戰而勝之,全殲敵人。”
“嘶——”
尖刺穿透小腿。
“爲什麽,如此痛苦,‘你’還要站的筆挺?”
“轟!”
旋風正中身軀。
“爲什麽,如此痛苦,‘你’還要自己承擔?”
來不及回答,第三個畫面已經出現。
“起飛,走!叫支援!大王燕掩護!沼躍魚、長翅鷗、黏黏寶,水之波動!”半空中的娜琪,眼中複雜的神色,宛如就在身前。
這一次,萊看明白了。
緊跟着,畫面連閃。
幾顆煙霧彈落在四周,煙霧彌漫。
又是幾顆,帶着漫天的粉塵激蕩起來。
“噗、噗、噗”三聲輕響,身後數十米開外的三名海盜應聲倒下,慘叫聲響起。
三道水流從煙霧中沖出,被鐵螯龍蝦勉強擋住,身下出現了一道既深且長的溝壑。
五枚鐵片向空中飛出,半空中膨脹起來,五張大網籠罩了幾乎全部的方位。
“爲什麽,理智的‘你’,會獨自一人挑戰數十水艦隊?”
胸前的背包已經空空蕩蕩,外皮燒成了焦黑色,被随手甩在身旁的地上。身後,十幾個身形狼狽的海盜從遠處靠攏。
方圓幾公裏的森林中,已是焦土一片。
口鼻眼耳中,均隐約有鮮血滲出。
“巴扣!”沼躍魚大喝一聲沖上前去,深邃如淵的能量從後背冒出,一隻藍色巨獸的虛影緩緩浮現。
“爲什麽,到這一地步,‘你’仍然不退,‘你’的夥伴仍然願意向前?”
混亂中,萊的左臂又遭重創,呈現出不規則的扭曲,顯然已經骨折。
沼躍魚護在身前,深沉的藍色能量消去大半,但依舊猙獰。硬頂住幾道攻擊,用萊的雙腿緩沖擋住,勉強站穩。
“巴扣!”大吼一聲,人腰般粗細的水柱橫掃而出,又是三隻寶可夢被擊潰。
一道紅光劃過,沼躍魚也被收回,掌心還有另外兩顆縮小的精靈球,已經被萊鎖好。
單手一張,三顆精靈球向上抛飛。
折斷的左臂順着地面向前滑動,掌心勉力攥着來自花月的最後的炸彈。
強行發力,準備按下按鈕。
“爲什麽,沒有什麽追求的‘你’,甯願戰死也不投降?”
“回答我,‘人們’心中的‘英雄’。”
“這是爲什麽呢?”
走到萊的面前的,雙手抱在胸前的“萊”,滿臉嚴肅地訊問道:
“第一次,你不知道水躍魚會進化。
第二次,你不知道娜琪會冒險來援。
第三次,你不知道長翅鷗會強行吸收青色寶玉。
戰局總是壓倒性的不利,形勢總是千萬分的危急,隻要撤退,隻要退讓,你就可以坦然求生。
你,爲什麽還要在那裏?
爲什麽還要站得那麽直?
你的雙眼,爲什麽還會有如此閃耀的光?”
“萊”的視線如同一個審判官,直直探進萊的心中,平靜而又深邃。
萊回過神,看着出現在畫面中的三個“萊”,目光逐漸從發散到凝聚。
“我不想輸,我想要勝利。”
“爲什麽非赢不可?”伴随着“萊”的話語,花月、波妮、娜琪的畫面都閃爍出來,“你沒少失敗。”
“因爲.如果我輸了,就結束了。”
萊低聲自語,而後音量漸漸升高。
“如果我輸了,宗次郎這個神經質的混賬就會逍遙法外,躲過風頭帶着他的财寶遠走高飛,成爲另一個魚肉百姓的悍匪,曾經死在他手下的人,未來将會死在他手下的人,他們的冤魂,會久久圍繞着我。”
“如果我輸了,會有更多的人倒在來自懸崖的遠程攻擊之下,信任我的花月,心懷道義的娜琪,也會葬身于此,承受着他們的信重,我沒有資格倒下。”
“如果我輸了,我就對不起爲我而倒下的花月與娜琪,水艦隊就會在勝利之中更加強大,更多的人會因爲野心家的狂熱而死。”
“所以,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倒下,因爲,‘你’有着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微笑着,“萊”接過話:
“你從來不是爲了自己的安逸,也不是被曆史的車輪滾動着推向前方。”
“你選擇和海盜決一死戰,是因爲不這樣做,自己的長輩同樣要面臨奮戰,而你的實力比他們強。”
“你選擇在懸崖上力戰不退,是因爲不這樣做,自己的隊友就要面對更大壓力,而你的智謀比他們強。”
“你選擇在樹林裏殊死一搏,是因爲不這樣做,自己的友人就會背上終生的壓力,而你的心靈比他們強。”
三個畫面合而爲一。
眼前,是空中苦苦掙紮的大嘴鷗,氣旋攻擊在旋轉的飓風面前毫無用處,它仍然勢不可擋地準備登陸,并随時可能吞噬飛行在小小間隙的寶可夢。
眼前,是街道上奔走逃命的老幼,是海岸上竭力抵抗的訓練家。
眼前,是甲闆上面色沉重的花月,是電視前雙手攥拳的娜琪。
“萊,帕爾島的萊。”
“一場又一場的戰鬥,帶給你傷疤,也踐行了你的信念。”
“你不覺得,這段時間的你,有些可笑嗎?”
“隻是一段曾經知曉的曆史,就讓你畏首畏尾,不敢改變。”
“隻是幾個曾經認識的人物,就讓你裹足不前,不敢接近。”
“剛剛還要展現覺悟,再次做“大家眼中的英雄”的你,此刻卻想着‘這樣也還好,不用被推着走,也不用再煩惱了’?”
“真是令人發笑!”
“萊”的言語愈發嚴厲,像是父母,像是老師,像是兄長。
“你的長輩,因爲英雄的你,找回了曾經的夢想和擔當,從一個老好人重新磨出了鋒芒。”
“你的友人,因爲英雄的你,找到了未來的夢想與方向,分别踏上了自己的征途。”
“你的夥伴,因爲英雄的你,即便在最絕望的環境之下也努力拼搏,隻爲了求得你的勝利。”
“帕爾島的萊!”
“這樣的你,有什麽資格倒在這裏?!”
“現在,看看你的雙手,看看你的上方!”聲音又高了三分,已然是在咆哮。
舉起雙手,擡起頭,向上看去。
上身變得赤膊,無色的能量在其中翻滾,順着雙手湧出,凝聚起來。
“啪!啪!”
雙手拍打在臉上,進而拍打在一起。
萊的臉上再無迷茫。
雙手欲分開,卻仿佛被強力膠粘在一起。
可是,即使如此困難,萊也沒有放棄,一毫米、兩毫米。
雙手終于分開,能量壓縮在雙掌之間。
看到這一幕,怒目而視的“萊”綻放出笑容,既欣慰,又疲憊,還有着如釋重負與不舍。
“你做好準備了嗎?”
“準備好了。”
“爲什麽還要站起來?”
“因爲,不論這個世界走到何方,我——都會是英雄!”
“轟”滔天的巨浪掀起,擊打着貌似崖壁的邊緣,整片空間瞬間變成了一片汪洋,畫面、床、桌、椅、機器,一切的一切,都被淹沒。
隻剩下相對站立的萊與“萊”。
“帕爾島的萊,你隻是帕爾島的萊。”
“萊”的笑容愈發擴大,愈發不加掩飾,帶着無比的留戀與欣慰。
他的身軀,化作一個個光點,向上飄散。
“現在!”
“醒來!”
世事昏沉中,驚雷炸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