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跟着祖母馬氏離開周家三房的時候,下人們已經開始往門上挂白了。
棺木與靈堂上要用的一應物件,周世功前幾日便交代妻子去準備,連馬老夫人埋在什麽地方,他也找陰陽先生問過,因此夫妻倆辦起喪事來,并不慌亂。隻是今天并不是親戚上門吊唁的日子,馬氏才趕緊帶着孫女告辭,也省得妨礙了周馬氏布置靈堂。
不過馬車離開周家三房之後,馬氏在馬車裏還是忍不住感歎:“沒想到馬老夫人就這麽死了。幾個月前她還是威風八面的周家三房主母,大姐被她欺負得受了幾十年的氣,也不敢當面抱怨一個字,隻能私下向額們這些娘家人訴苦。額隻當她會一直風光到死的那一日,萬萬沒想到,她居然會有一個如此不體面的結局。”
别看馬老夫人沒有被休棄,仍舊是以周家三房前任家主夫人的身份下葬的,可那不過是周世功生怕外人知道了繼母的醜聞,會連累三房名聲,才故意做出的僞裝而已。
實際上馬老夫人不會被埋進周家祖墳,隻會孤零零一個人被薄葬入土,牌位也進不了周家祠堂,甚至連族譜上的名字,也會被塗黑,完全已成了家族污點。往後估計也隻有她的親生兒子周世成會祭拜她了,可周世成又早有話在先,會把她做過的壞事如實告知子孫,她不可能從後代身上收獲一絲敬愛。
周家合族在長安聚居超過一百年,還從未有哪個媳婦是落得這般待遇的。族人不知道還罷了,一旦知道了周家三房對她後事的處置方式,必定能猜出她犯過大錯。她過往五十年在長安經營下的好名聲,也會在短時間内消失殆盡。
馬老夫人風光了那麽久,如今卻以這種方式收場,馬氏覺得這真是太不體面了。不過想到她曾經做過的事,馬氏又覺得這一切都是應該的。
海棠也贊同祖母的話:“這都是她自找的,不過是該得的報應罷了。”
她還覺得周世功對馬老夫人過于優待了呢。若不能公開宣告周家已經将馬老夫人踢出族譜,劃清界限,世人不知情下,仍舊将她視作周家的一份子,萬一日後她的黑曆史曝光,連累得周家被人誤會怎麽辦?那也太冤枉了!
姨祖母周世功如此優柔寡斷,自以爲做法正确,其實是給自己一家留下了隐患。
馬氏則不停的搖頭歎息。從前她覺得馬老夫人精明厲害,如今卻認爲對方十分不智,幾十年來都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麽,竟然與兒子離心至此。
周世成雖然趕回家中見了母親最後一面,但也主動開口請塗同知與麻尚儀爲他母親送上牽機藥。興許他是爲了向皇帝的人表明自己與母親不是一路人,以免受她連累,塗同知與曾慶喜指揮使當時聽了他的話,也露出了滿意的表情。可即使這種做法是正确的、理智的,周世成日後還是會被說閑話,認爲他對親生母親過于狠心了,名聲照樣會受到影響。
那句話他不說,有可能被京中來人誤會懷恨在心;他說了,也會被非議是不孝之人。怎麽選都會有麻煩。可周世成選擇了後者,何嘗不是與母親感情疏遠的緣故?若不是與生母不親近,他又何嘗下得了這個狠心?!
當時聽到他說這話的,不僅僅是周家自己人,還有塗榮與曾慶喜帶來的随從,保密是不可能保密的,颍川侯府更有可能因周淑儀而遷怒其兄長,事後将事情大肆宣揚出去。周世成将來的日子怕是要難過了。
這一切還不都是馬老夫人害的?!她自己作死,倒連累了一家子,連兒孫後代也不得安甯。她怎麽就不早早死了呢?!偏她要掙紮,害了所有人,也要保她的榮華富貴不可。今兒毒藥都端到嘴邊了,她還要掙紮,逼得别人制住她硬灌下去才行,以至于死相都格外猙獰難看。
馬氏想到這裏,又忍不住生起悶氣來:“幸好姐夫他們早早把棺木給封上了,不然叫外人瞧見馬老夫人死時的模樣,還不知道會有多少流言蜚語。額大姐又要被人說閑話了!”
海棠笑笑道:“阿奶放心,周家三房要低調辦喪事,不會有那麽多人上門吊唁的,頂多就是族人親友來一趟。大家都知道馬老夫人去年年底鬧出來的醜事,先前唐家抓到的孫家奸細也是她幫忙安插的。她有那麽多黑曆史在身,就算外頭的人不知道她從前還幹過更過分的事,也能體諒周家三房不想張揚的心情。喪主不肯大辦喪事,外人過來走個過場就夠了,誰還多事地挑剔呀?”
馬氏想想也是,說起來這都是馬老夫人自作孽,才會有今日之報。
但她很快又忍不住歎道:“哪怕他家不大辦,姻親還是要上門的。誰叫額大姐跟馬老夫人都是馬家出來的呢?額還得給馬家那邊送信咧。既然周家三房替馬老夫人辦喪事了,馬家作爲姻親,怎麽也得把禮數做周全了,也是給大姐長臉。隻是不知道,馬老夫人忽然死了,馬家會不會胡亂猜測些什麽?他們先前也是聽到些風聲的。”
海棠哂道:“阿奶就别爲這些事操心了。這是姨奶奶的活兒。”
馬氏嗔了她一記:“額還不知道麽?可大姐光是主持着辦喪事,就夠忙活的了,哪裏有閑心管旁的?額這個做妹子的少不得替她分憂分憂。”
行吧,您老願意替姨奶奶分憂,就隻管想轍去,恕孫女不能奉陪了。
到了家,海棠自行回了房屋不提。傍晚時海礁放學歸來,她盯着兄長從上房請安出來,便立刻拉着人回了東廂房,把今日發生的事全都告訴了他。
海礁也不由得愣住了:“馬老夫人死了?是被禦賜的牽機藥毒死的麽?她就沒掙紮掙紮?”
怎麽不掙紮?海棠當時沒在屋裏,但在院中也能聽到屋裏的動靜,那叫一個混亂。馬老夫人嚷嚷了許多難聽的話,詛咒了送藥來的人、在場圍觀的人,咒罵了她認爲害了自己一生的父母姐姐、舊情人胡人老汗王,還有孫家,連遠在京城的皇帝太後都沒放過,最後還是周世成在門外問她,是不是真的不顧兒孫死活了?真的不打算死後能安然入土了?她才消停了。
可即使如此,毒藥發作時,她還是狼狽地掙紮了許久,以至于衣服發飾都淩亂不堪。還是她斷氣之後,周馬氏與周六夫人、麻尚儀合力替她重新梳洗整理過,才讓她體體面面地進了棺材。可她臉上的猙獰表情,還有先前掙紮時在面皮上留下的痕迹,衆人便實在沒辦法對付了,隻好匆匆封了棺材蓋子,省得叫外人看見了說閑話。
她這人哪,一輩子掙紮都沒掙對方向,總是往錯誤的路上走。如今落得這樣的下場,實在是叫人唏噓。
海棠深吸了一口氣,将今日看到的一切都打包起來,丢進記憶深處。
她的人生已經翻篇了,從此以後,就不必再想起那個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