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叫炸炸的孩子身上發散着黴味，還有血，死人，屍骨。張肅心想。
他坐在池塘邊的泥濘上，抱着自己的膝蓋。
炸炸的姿勢和他一模一樣，表情陰郁地看着水面。
張肅用眼角的餘光看她，炸炸一動不動，烏黑的長發纏結在眼前，也許她的視線都被頭發擋住了，該好好清洗幹淨，再給她換身衣服才行。
“叫你‘炸炸’可以嗎？我知道這地方對你而言很陌生，但你在這很安全。”張肅将視線轉向面前的池塘，“沒關系，孤獨或緘默也是一種生活方式，離群索居不一定代表不幸，沒人會逼你開口。”
炸炸沒有回應，隻是蜷縮身子。
“呱呱——”一隻青蛙從池塘邊的蘆葦中跳出，大聲鳴叫。
它吹足腮邊的聲囊，令其鼓漲起來，好似一對透明圓卵。
“……”炸炸害怕青蛙，身體明顯地發抖。
“去，去。”張肅把青蛙趕走，它跳入池塘，在濺躍中帶起陣陣漣漪。
“……”炸炸深呼吸，身體的顫抖停止了。
“沒事，隻是條青蛙，這地方很安全，我不會讓任何事傷到你。”張肅安慰，“其他孩子看起來很謹慎，其實她們都是善良的好孩子，不久她們就會和我一樣到你身邊來，和你說說話。你也可以成爲大家的好朋友，隻要放輕松，哪怕隻是放松一點點，别太害怕，就能和她們交上朋友。”
“……”炸炸的頭往下垂。
“給我一次幫你的機會好嗎？”張肅轉頭看向炸炸，“不管過去還是未來，不管遇到什麽事，你都不用一個人面對，我們一塊來解決，你願意試試嗎？”
炸炸擡頭看向張肅，她的眼睛黑黑的，沒有神采。
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隻是盯着他看，似乎因爲戒心松懈，她慢慢點了點頭，之後又低下頭。
張肅松了一口氣。
“好孩子，勇敢的孩子……現在稍微放松一些吧，安心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夠我們生活。”張肅和她靜靜坐着。
看風拂過池塘面，錦鯉靜遊。
在難以察覺的層面上，炸炸朝張肅的方向稍微挪了一丁點兒。
不久，平穩的腳步聲從後靠近。
“失禮了。”萊絲柯琳拿出額外的項圈。
張肅用盡可能慢的動作起身，以免吓到炸炸。
“多謝。”張肅對她緻意。
萊絲柯琳有一頭漂亮的金發，身材高挑，制服漿洗得一塵不染。
在安心院工作幾個月來，萊絲柯琳始終盡心盡力，恪盡職守，可謂是此地的柱石。
她的存在就像禮儀的标杆或工作的楷模。張肅心想。總是激勵着我們認真生活。
“……”炸炸看着張肅手上的項圈。
“炸炸，聽我說。”張肅在她面前單膝跪下，低頭認真地解釋，“我現在要給你再戴上一個項圈，如果第一個項圈裂開了，你要及時跟大家說，然後再找一個項圈戴上。這樣既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保護大家。隻要戴的兩個項圈都沒有壞，你就可以随意地跟大家一起戲耍、說話，不用擔心傷害他們。好嗎？”
“……”炸炸轉過頭。
花園外，其他孩子們害怕炸炸，都散去了，隻有緣織還在擔心地看着炸炸，隔着幾十米距離，神情既緊張又同情。
炸炸對張肅點點頭。她是想交朋友嗎？張肅猜測。
“好孩子，戴着這兩個項圈，讓萊絲柯琳去把你清洗幹淨吧。”張肅把限制魔力的第二個項圈也戴到炸炸的脖子上，盡可能減少收容失效的風險。
“現在，暫且讓我來照顧這個孩子吧，會讓她容光煥發的。”萊絲柯琳建議。
“是，有勞了。”張肅緩緩牽起炸炸的小手，把她帶到萊絲柯琳那。
萊絲柯琳懷疑炸炸會在她懷裏自爆，所以很小心地帶她慢慢前往安心院的浴室。
進入大淋浴間，她讓炸炸站在水泥走廊上，她的目光警惕地看着周圍兩排浴室隔間，眼神先是勻速掠過那些磚牆和發黃瓷磚，然後再擡頭看向天花闆上的長條形白熾燈。
萊絲柯琳仔細準備隔間，鋪好毛巾和新衣服，這是炸炸的第一次好好地洗浴和更衣，意義重大。
“請。”萊絲柯琳對炸炸點頭，露出一個微笑，炸炸低頭進去。
熱水器之前損壞過，但是被張肅修好了。萊絲柯琳準備了一個大木桶，熱氣騰騰。
炸炸身上髒兮兮的長連衣裙被移除後，萊絲柯琳愣了下，她現在才看到炸炸身上大量的淤青、傷疤和煙頭燙過的痕迹。
這身軀千瘡百孔，無異于被萬箭穿心。
“……”炸炸擡頭看着萊絲柯琳，一言不發。
身上傷痕無數，炸炸看起來像一塊一米多長的爛肉。
“……如果疼的話，一定要和我說。”萊絲柯琳打消了把炸炸放進浴桶的念頭。
萊絲柯琳用毛巾沾水，輕擦她凸起的肋骨和斑駁的肌膚，沿途避開炸炸身上那些最大、最殘忍的傷疤。
“……”炸炸閉上眼睛，像雕像般一動不動。
這方便了萊絲柯琳，她沾上一些肥皂沫進行清潔。
一開始，炸炸雙肩緊繃，好像天生與流水有仇。
但漸漸的，萊絲柯琳手裏的肥皂帶來芳香氣息，熱水讓炸炸有幹淨的感覺。
于是她骨瘦如柴的身軀不再緊繃，而是慢慢松弛下來，像抽幹氣的氣球。
洗完後，萊絲柯琳就用浴巾慢慢包住炸炸，請她坐在凳子上，然後拿起梳子，輕輕梳理炸炸打結的長發，再給地上鋪一層布，收集散落的頭發。
“接下來是理發。”萊絲柯琳用剪刀小心地剪炸炸的頭發，動作輕柔，避免喀嚓聲将她驚動。
在萊絲柯琳的耐心照料下，炸炸原先髒髒、粘結的頭發這才被修幹淨，剪出了一個清爽、惹人喜愛的中長發型。
炸炸全程閉上眼睛，很不安地屏住呼吸。萊絲柯琳隻聽到開頭和結尾她有深呼吸過。
“好了……接下來可以換上衣服了。歡迎來到安心院。”萊絲柯琳爲炸炸準備孩子的校服。
整潔的白色上衣，配套的裙子與鞋襪，擋住炸炸身上最明顯的傷痕，隻是小臂和腿上的疤還是難以掩蓋。
她又給炸炸剪手指甲和腳指甲，它們都長得非常長了。這孩子從來沒被人道對待過嗎？萊絲柯琳心想。
從炸炸的眼神來看，這是她平生第一次接受這樣的悉心照顧。
萊絲柯琳最後取出一條紅色發帶，把炸炸烏黑的發绺攏起，然後用紅絲帶系住。
“好了。”萊絲柯琳取出一面鏡子，“你覺得怎麽樣？”
炸炸盯着鏡子裏的自己，眼睛不由得睜大。
看起來多幹淨！
頭發光滑，衣服又新又整齊，除了圍在纖細脖子上的雙重抑制項圈之外，她完全是個普通、可愛的小女孩。
炸炸的目光死死落在鏡面上，盯着這個陌生而幹淨的自己，深吸一口氣，身體發抖。
“這裏以後會是你的家，你的庇護所，在這可以安心生活，别擔心，别爲過去的事感到害怕，未來一切都會不一樣。”萊絲柯琳将多餘的散發撥到炸炸耳朵後面。
一陣微弱的噼啪聲響起，萊絲柯琳低頭一看，隻見炸炸黑色的眼睛變得格外深邃，身體抖動的頻率變大。
而她脖子上的舊項圈開始崩裂，其上出現一道道發絲般的豁口，詭異的湮滅能量開始外洩！
“我們把它換掉，好嗎？炸炸，小心點。”萊絲柯琳鎮靜自若。
她從口袋裏再取出一個項圈，走到炸炸身後。
此時炸炸面前的鏡子已經寸寸開裂，碎裂的鏡片散落至地，而她腳下的瓷磚也發出一陣不祥的撕裂聲。
湮滅。
萊絲柯琳平穩地将項圈打開，從後方套住炸炸的脖子。
她感到自己的手指被陌生的力量割傷，以至于開始滴血，但萊絲柯琳沒有因疼痛而畏縮，而是耐心等到新的項圈扣上。
效果立竿見影。
炸炸周圍的空間不再崩壞，但她的面容變差，呼吸滞澀，三個項圈在脖子上會讓她窒息。
萊絲柯琳沒有擦去額上冷汗，而是平靜地将最下面那個破裂嚴重的項圈解開，拆掉，放回口袋中。這樣炸炸的臉色才略微好看了些。
“……”炸炸轉過頭，看向萊絲柯琳。
“我們以後就這麽處理，好嗎？炸炸，如果發現項圈壞了，和我說，我們把它換掉。”萊絲柯琳向炸炸伸出手。
炸炸看向萊絲柯琳，目光有些不安。
“沒關系。”萊絲柯琳接着說，“我是這裏的員工，職責就是保護你們，不要爲我擔心，我受過專業訓練。這個叫安心院的地方以嚴肅的方式來收容魔女，就像世界上許多正規的魔女收容所一樣。所以，請相信我，相信這裏的工作人員。”
“……”炸炸輕輕點頭。
萊絲柯琳拿出一個小黃帽，戴在炸炸頭上，然後領着她出去。
張肅在外面等着，炸炸出來的時候，他有些驚訝。
這個小寶寶簡直重獲新生，身影小巧，姿态幹淨，尤其是整張臉，遮住眼睛和半張臉的黑發被修剪之後，炸炸稚嫩的模樣一覽無餘，隻是她的嘴角總是向下，天生厭世的神情，爲她增加了喪喪的氣質。
不合身的黑色連衣裙也換掉了，現在穿着整潔的小學生外套，戴小黃帽，穿白過膝襪和锃亮的黑皮鞋，脖子上的抑制項圈也換成新的。
“有勞了。”張肅向萊絲柯琳緻謝。
“這是我應該做的，所長。”萊絲柯琳點點頭，藏起受傷的指頭，“那麽，請允許我告退。”
“是，請慢走。”張肅作别萊絲柯琳。
“……”炸炸低頭盯着地面，仿佛想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餓嗎？”張肅問。
“……”炸炸眼睛微微擡起，和張肅的目光對了一下，然後又挪開。
張肅認爲這是一種進步，雖然很小，但也很了不起。
“如果想吃東西就跟我一起走吧，”張肅轉身向廚房走去，“不用說話也沒關系，這可以是炸炸的個性！”
“……”炸炸左看看、又看看，摸摸肚子，然後小步快跑跟上張肅，抓住他的手。
張肅帶她到廚房。
他把炸炸抱到凳子上，炸炸東張西望，随時準備逃跑，好像一旦有異樣就會立刻從凳子上滑下去逃跑。
此時已過了飯點，張肅看到食堂空無一人，大家都吃過了飯，連碗筷都洗幹淨了。
“請喝這個，名爲牛奶之物。”張肅一本正經，拿了玻璃杯給炸炸，然後倒了滿滿的鮮奶給她，然後又打開儲藏櫃，給炸炸開了一盒噴香的黃油餅幹。
“……”炸炸明顯很饑餓，緊盯着這些味道香甜的餐點，卻沒有開始吃的意思。
“想吃多少都有，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哦。”張肅把大壺的牛奶和好幾包餅幹都放在櫃台上，炸炸看着特多的食物，表情這才有些變化。
“這裏以後就是你家，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肚子餓了随時可以吃東西，困了随時可以睡覺，想玩遊戲随時可以玩，想交朋友也有很多很多小朋友。”張肅告訴炸炸。
也許是因爲鼓勵起了作用，炸炸努力挺直背，開始吃她在安心院的第一頓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