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學了一年，真弓的分數，是否比得上外面學校裏的高一學生？
爲了檢驗這一結果，張肅認真批改。
真弓的字迹真好看，不愧是整個安心院最有希望，最用功讀書的學生。
張肅監考過高考，字迹好的人分高是真的，他會酌情在作文上多給一兩分，或在閱讀題上多給點認可。
而真弓則緊張地對着标準答案。
看到那道地理選擇題的時候，真弓都震撼了。
因爲她發現公路兩側綠化植物不同，還真是因爲[D.分區領導的愛好不同]！
“這種題太離譜了，根本做不了！”真弓哀歎。
“有時就會有這種題。我覺得這種題就是讓一些考生自認倒黴。”張肅說。
“爲什麽要出這樣的題呢？”真弓不明白。
“之前在天空樹頂上，我們遇到個自視甚高的老闆，他覺得，社會故意把人設計得愚蠢又懦弱。就像做面條的機器一樣，原先大夥是亂七八糟的面團，但通過積年的做題，都變成了規整的面條。應試教育也是如此，把我們活力四射的青春期給按住了。”張肅說。
“‘活力四射’的青春期。”真弓不禁吐槽，“如果我不讀書，變得跟早穗那樣胡鬧麽？”
“至少早穗還有點鬥争心。你瞧，正确答案說是‘D.領導的愛好不同’，我們也隻能認了，沒法跟出題的人火并。讀書的時候，我經常想，怎麽才能找到出題人然後跟他面對面吵一架，可是做不到，出題人好像是故意拷打我們。”張肅道。
“幹嘛要這樣呢？”真弓不明白。
“因爲如果人們弱小，少數精英就可以調動全世界的資源，他們認爲這是對抗異世界入侵所必須的。所以你看，加入人類防禦計劃就得通過很複雜的公職考試，檢驗科技、忠誠和團結，通過篩選的人都是老實人中的老實人。”張肅說。
“那如果老師來管教育，豈不是會大刀闊斧地改革？”真弓問。
“不一定，因爲還有個很重要的問題——公平，學生時代的讀書是個你付出100分努力，起碼會給伱70分回報的遊戲，已經很可觀了。小真弓，看看你的分數吧，一個在安心院夜以繼日苦讀的學生，跟新東京城市中學的學生相比，成績有怎樣的差異？”
張肅手很快，改完所有題目的主觀題，将卷子整整。
“考得不好……？”真弓緊張。
“你考的太好了！”張肅把卷子發回去。
真弓基本做對了所有題目！
作文也寫的文采斐然！
張肅感覺最奇特的是，雖然她考試過程中愁眉苦臉、沮喪不安，但文筆的精氣神都非常積極向上，這是應試教育的高級才能。
“嘿、嘿……”真弓喃喃道。
雖然考得很好，但她臉上沒有喜色。
張肅仔細打量真弓，這可不妙。
“感覺不到快樂了嗎？”張肅問。
“好像、好像是這樣……”真弓有些結巴，她看着自己卷子上打圈的符号，“明明應該很快樂，考得好了，有希望進入新東京大學了，但還是這樣愁眉苦臉！”
“你必須停止用‘歡欣’魔力，它會損害你對快樂的感知能力。”張肅說。
真弓低頭看自己的雙手。
停止用魔力？
長期以來，她一直把歡欣魔力當成自己學習的燃料，使自己免于悲傷、憤怒或厭倦。
如果不用這種力量，任憑學習的勞累壓垮心靈，她還能這樣拼命學嗎？
張肅明白她不安的心思。
“來吧，我們從小事做起，這不是個很棒的自助餐廳嗎？大家都在這裏吃飽了回去的，來吃東西吧，從平凡的事情中感受快樂！”張肅帶真弓起身。
周圍吧台上食物堆積。
酥脆的天婦羅炸蝦、熱氣騰騰的米飯、生鮮壽司……
在她麻木的情緒感官中，這一切都顯得毫無色彩。
“把你的心打開，重新去關注食物的質地和氣味。”張肅引導。
真弓嘴唇顫抖，她伸手拿起一雙漆筷子，夾起一片壽司，舉到嘴邊。
她先專注于指尖對筷子的觸覺，冰涼、光滑，帶着些紋理。
然後是壽司，真弓慢慢地嚼，把注意力集中在壽司本身上，魚肉鮮甜，米飯柔軟。
淡淡的……酸味和甜味。真弓皺起眉頭，這真的會快樂嗎？
還不如她自己用歡欣魔力打出來的樂趣。
“還是不開心。”真弓說。
“因爲阈值上升了，每天都生活在魔力制造的虛假快樂當中，到最後整個人會反彈，變得很痛苦的。”張肅在旁邊陪伴真弓。
于是她繼續吃，接下來是香酥的天婦羅炸蝦，厚厚的黃金面糊吃起來極其酥脆，大蝦本身又肥又香。
真弓耐心地分辨其中的細膩味道。
開心……開心……
感覺就像在哄自己高興一樣。
然而是真的，一種微妙的快樂悄然綻放，就像嚴冬之後縫隙裏開出的小花。
不過片刻間，這種快樂就消失了，仿佛隻是幻覺。
真弓在自助餐廳裏轉悠，繼續品嘗爆米花、雞翅、炸豬排以及可樂，接受糖分、碳水、蛋白質的轟炸。
吃東西的間隙，她看着張肅。
他平日嚴厲的臉龐已放松下來，露出贊許的微笑。
真弓心靈觸動，她忽想到母親親手做過的飯菜，媽媽在世的時候會給真弓煮飯，或者帶食物回來。
想到這一點她就快潸然淚下。
時間分秒推移，她的感官慢慢恢複活力。餐廳還是食物，都顯得更加明亮。
不過，她仍然與快樂絕緣。
“心情就像過山車一樣，對不起，還是感覺不到高興。”真弓扭捏着。
“沒事的，你很健康，隻是不能太依賴魔力。歡欣本身很簡單，吃東西、聽音樂、看電視……其他孩子們沒有歡欣魔力也會開心。”張肅安慰真弓。
“最自然的歡欣……”真弓沉思。
“真正的歡欣隻在這，相信它。”張肅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真弓顫抖地深吸一口氣。
然後，她慢慢地、嘗試勾起嘴角，但是，做不到。
“……”真弓已經無法再微笑了。
“也好，珍惜笑容，笑可是很費勁的，牽動着臉上那麽多肌肉，一定是有更好的事才會笑。成績沒什麽可擔心的，你一定會上新東京大學。”張肅帶真弓回去。
真弓默默點頭。
“如果考上新東京大學，我就能離開安心院。”真弓轉頭。
“你的學習成績是我們當中最好的，這太有意義了。說明你可以通過公職考試，加入人類防禦計劃，像我一樣，正式在安心院工作！不過外面很亂，一旦有危險，可要第一時間跑回來。安心院是你永遠的家。”張肅說。
真弓也明白，張肅想把安心院打造得固若金湯。
離開餐廳，外面的街道已是黑暗。
“能帶我去我媽媽工作過的地方嗎？”真弓神情緊繃，猶豫着請求。
“現在太晚了。”張肅望了眼天色，新東京的天空烏雲密布，不見星月。
“可是，也隻有晚上，那地方才開門呀。”真弓輕聲說。
“……那，我們過去看看吧。”張肅打車過去。
下雨了，雨點淅淅瀝瀝拍打窗戶。
車輛穿過大橋，離開新東京燈火通明的人工島嶼，回到黑暗中污水橫流的舊東京地塊。
舊東京總是承載着一些回憶與悲傷。
新東京從這裏不斷虹吸走最寶貴的資源和财富，老城市燈光稀疏，看起來像一幅貼着亮斑的畫。
張肅帶真弓在一條老舊商業街停下。
真弓母親工作的地方叫“真愛音夢”，位于一家拉面店和一個首飾店中間。
門口煙霧缭繞，穿着入時、濃妝豔抹的美女們在廣告燈箱下等待顧客，同時避雨。
張肅非常不喜歡這樣的地方。
更何況旁邊還有扛着武士刀的浪人、帶紋身的街頭混混遊逛，他得時時翼庇身邊的真弓。
惡魔的入侵留下了大量隐秘的結社，他們會在暗中搜集人口，把他們交給惡魔，交換力量，治安越差的地方，這種事越可能發生。
“我以前住在這呢。”真弓擡起手。
張肅望了望大樓上破碎的外立面，髒兮兮的門面簡直是在招引最堕落的人進去，雨水嘩嘩從牆邊淌下。
忘了帶傘，他用自己的大手給真弓擋雨。
真弓邁着輕快的步伐走進去，裏面的大廳昏暗破舊，真弓毫不猶豫地走上樓梯。
“客人，請往這裏……”店裏的人本想招攬真弓，但看到她的腳步，又驚奇地發現，她好熟悉這個地方，比這些“老店員”更了解此地！
年紀最大的服務員掃了一眼真弓，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人像。
那是7年前的某個絕美的魔女，總是冷冰冰地盯着四周，懷裏抱着個笑容不斷的小女孩。
他無法将神情緊繃的真弓和那個愛笑的小女孩聯系在一起，因此隻是一瞬，老服務員就低下頭，拿起冷茶喝了一口，将注意力回到下一期的賽馬競猜表單上去。
張肅跟随真弓上樓。
這裏空氣厚重，充滿各種各樣的氣息，食物辛辣，煙草嗆鼻，郵票甜膩。
“過去這裏可是本地最熱鬧的中心呢，現在也破落了。”真弓擡頭。
“舊東京的一切都發展不起來。”張肅說。
“媽媽以前都在那裏打扮自己。”真弓手指三樓走廊盡頭的化妝室。
那已經聚集了好多女人。
她們稀稀拉拉地站着，像形銷骨立的鬼影，生活不節制，作息颠倒，并不健康。
“真愛音夢”的女人們好奇地看着張肅和真弓，開口報價。
5萬円，3萬円，1萬円……她們的客源愈發萎縮，神情也很焦慮。
虛拟現實技術發展，人們傾向于足不出戶解決問題。這些日子，隻有壓抑許久的外國人會來這，她們真希望能從張肅身上要點消費。
張肅搖頭拒絕，真弓向她們鞠躬後告别。
爬樓梯來到六樓。
這裏更加僻靜，兩側有不少房間，其間分布着流浪漢、屍體、精神殘疾者。
真弓來到走廊盡頭的一個屋子，将破門推開。
裏面有一張髒兮兮的床鋪，還有朽爛桌椅，是個單人間，牆壁上被塗得亂七八糟。
“擦不掉呀，這是我小時候畫的。”真弓坐在床鋪上，撫摸破爛牆壁上的黑色紋痕。
她盡其所能去想象車輛、大樓和動物，畫得全都走樣了，但有什麽辦法？她又沒見過。
“真不錯。”張肅打量那些牆壁上的塗鴉，想象小真弓跪在床鋪上亂塗亂畫的情景。
“這個房間原本很漂亮的哦，媽媽回來看到我把整張白白的牆都塗黑了，還哭着罵我呢。”真弓回憶着，然而現在房間的燈具都燒毀了，垃圾堆疊四周。
他們都想從這個房間中分辨真弓母親存在過的痕迹。
真弓沉醉于回憶，仿佛她甯可溺斃其中。她缺的隻是物件，能證明記憶曾貨真價實地存在過。
縫隙裏或有留下的發卡，空氣中可能還有一絲香水，那樣一個鮮活的人曾經生活在人間！
可是，多年來，偷東西的人已經把這個房間裏的所有東西都拿走了，衣櫃被人拿去燒柴火，連真弓的小床鋪也被扒走了床單，留下一個硬邦邦的鐵床架。
于是母親的印象也随之流散，唯一能證明真弓有母親的，隻剩真弓自己。
真弓放棄嘗試，趴在髒兮兮的小床鋪上。
“我是在這個房間裏被媽媽孵出來的。”真弓蜷縮起來，“我還記得我把蛋殼一頭撞碎，以爲外面是個寬闊的天地，沒想到不過是個小房間罷了。”
“外面大有可爲。”張肅聆聽外面街道上的淅淅雨聲。
“但是媽媽看不到了。”真弓背過身。她學了好多知識，吃了好多好東西，遇到了很多小朋友，還有可靠的老師，真好啊。
透過牆上的窗戶，她看到天空中的一些星點。
張肅順着真弓的目光望向外面的夜空。
“這裏可以看到星星呢，因爲舊東京幾乎沒什麽燈光污染了。”張肅說。
“星星……”真弓遙望。
“據說魔女們都是從遙遠的星星來的，離開我們後，說不定也會回到星星當中。”張肅說。
“真的嗎？媽媽是隻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回到星星中去了？”真弓爬起來。
“是有這種說法，不過，我們還沒辦法航行到那麽遠的地方，所以無法驗證。”張肅說。
“把我舉起來吧，老師。”真弓張開雙臂。
“小心點。”張肅舉着真弓，把她穩穩舉到稍微外面一點的地方。
雨水落在她的頭發上，真弓對星空伸手揮舞。
漆黑的天空，星光閃閃，銀河壯遠，容得下所有幻想。
“媽媽！”真弓擦去淚痕，露出微笑，“我現在的生活，很開心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