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人略顯驚訝的視線中,
大半深埋松軟泥土之内的巨石,表面自頂端向下蔓延開數不清的裂紋。
下一刻,
表面刻着‘綠水湖’三字的石頭劍柄,忽地四分五裂碎裂開,揚起一大片塵土。
緊接着,
一柄長劍從劍石底部破裂而出,随即化作流光朝藏劍廬内筆直飛去。
在看到從眼前一閃而過的青綠色劍柄時,
眼眶凹陷,臉上寫着虛弱之色的雨潤道人,眉頭倏地皺起:
“這把劍看着有些眼熟,莫非就是那……”
話說一半,與他對立的雙慧和尚雙手合十出言插話:
“阿彌陀佛,此劍應是顧讓施主生前所持的那柄。”
儒雅随和的金院長目光追随劍去方向,似有感慨地輕歎補充:
“百器榜劍榜第十一,半聖器,照膽劍。”
此言一出,
緊随其後趕來的陳伯幾人,臉上的驚訝之色變得更甚。
原因無他,蓋因照膽劍在江湖上的名氣太大。
要知道,劍榜之上排名前十的名劍,悉數皆爲聖器。
換而言之,
在脫離聖器的範疇内,照膽劍便是世所公認的天下第一劍。
傳說此劍鑄成于三百年前,具體時間已不可考據。
而在史書之上,有三任劍主将照膽劍的名望推向巅峰——
第一任劍主手持照膽劍,刺殺當時荒淫無道的北朝皇帝,緻使對方重傷後沒多久便一命嗚呼。
百年前那位劍主,身攜照膽劍刺殺昏庸的南梁末代皇帝,力竭身死斷了對方一臂。
二十年前,
大魏末代皇帝魏明帝不顧狼煙四起,民怨沸騰,一意孤行要發動第三次征北之戰。
江湖上素有俠名的劍客顧讓聞之,爲天下百姓鳴不平,大雨夜獨身持照膽劍刺殺明帝,最終血染洛陽宮牆。
随着顧讓刺殺失敗,照膽劍就此失蹤,下落不明。
而誰人也不曾想到,
在江湖上聲名赫赫的照膽劍,竟被陳封在綠水湖邊的石頭裏。
收回視線,
金院長不經意與雙慧和尚對視,互相間皆發覺對方眼中的擔憂。
照膽劍之所以聲名煊赫,歸根結底在于幾任劍主敢殺皇帝的勇氣。
而現在,消失許久的照膽劍重新現世。
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那位景雲皇帝,不知又将作何感想?
……
……
青色流光片刻從院外闖入院内,旋即徑直被輕擡右臂的謝聽風信手握住。
打量着散發着絲絲寒氣的銀色劍刃,謝聽風深邃的雙眸閃過幾分緬懷。
在看到引人注目的青綠色劍柄時,李誠便想到腦海中的江湖記載,脫口而出:
“照膽?!”
聞言的謝聽風緩緩擡眸,神色溫和地看向剛剛認下的幹外甥:
“不錯,這就是照膽劍……”
說着,他忽地咧嘴笑了笑,别有深意地輕聲道:
“你若喜歡,這把照膽劍天黑後便是你的。”
聽到這話,李誠微微一怔,随即連忙出言推辭:
“舅父您說笑了,我一個身無修爲之人,如何使得這把照膽劍……”
他很絲滑地将稱呼從叔父切換爲舅父,未有絲毫的突兀感。
緊挨在李誠旁邊的白夢顔,聞言低垂着眸子,小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耐心聽到對方說完,謝聽風嘴角笑容變得更深:
“我沒開玩笑,不管你之後拿它砍樹也好,劈柴也罷,都随伱。
現在你就說喜不喜歡吧。”
“……,喜歡。”
不經意被逼到牆角的李誠,很難說出不喜歡三個字。
連價值連城的半聖器都不喜歡,那他要麽是在虛僞地在撒謊,要麽就是腦回路和正常人不同。
兩者之間,李誠還是選擇了當個正常人。
聽到對方的回答後,謝聽風神情笃定笑道:
“那就說好了,從今夜開始,你便是照膽劍新一任的劍主。”
聞言,李誠短暫沉默了下,接着表情鄭重答道:
“多謝舅父,誠必不負舅父所托。”
他心中清楚,對方爲何要在言語中強調天黑之後。
因爲通過天問大陣竊取到元氣,有效時間隻能維持一個黑夜或者白天。
由于當下的大陣是在白日發動,
所以最多在太陽落山,夜晚降臨之際,就會無聲無息地失效。
屆時的謝聽風,就會和先前的武安侯一樣,
塵歸塵,土歸土。
不過此刻快要接近午時,距離日落起碼還有三個時辰。
如果用來互相說些道别的話,那還是足夠用的。
對着李誠笑了笑,謝聽風輕輕搖了搖頭,語氣豁達地開玩笑道:
“能讓我和阿姐與姐夫再見一面,這人情我這輩子是還不上了。
若有來世,在街上看到我時,一定要讓我當場報答,要不然我可就厚顔地權當翻篇了。”
說罷,他轉頭看向謝詠絮與白夜,微笑詢問:
“這些日子我一直躺在床上,都很久沒有好好吃過頓飯。
正好現在快到飯點,院外的幾位客人也爲我的事忙前忙後,不如大家一起吃個午飯,怎麽樣?”
“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謝詠絮回憶起來什麽,接着以手背抹了下微濕的眼角,含笑道:
“我記得你最喜歡蟹子樓的菜肴,阿姐這就讓人叫幾個席面過來,送到藏劍廬。”
“嗯,但不用送來這裏,我想去爹娘的那間松雲院吃。”
說到此處,謝聽風想起了什麽,用劍柄輕敲了下自己腦袋:
“哦對,先前我那副鬼樣子太吓人,就沒讓軒伯留在這邊陪着。
但吃飯時得喊他過來,這十年來全靠他照顧我,實在辛苦。”
“好,怎麽樣都依你。”
謝詠絮一臉寵溺之色,格外貪圖這最後和幼弟相處的時光。
輕輕點了下頭,
謝聽風悄然轉身,負身倒持照膽劍,一步一步,走到陽光傾灑的柳樹陰影下。
眼神複雜地打量着李玄濟的那座衣冠冢,
他彎腰長長一拜,聲音帶着看透世事的平靜:
“義兄殿下,臣弟謝聽風這要就走了,這一世無悔遇到過你。”
說罷,他偏過頭看向旁邊的另一座衣冠冢,神色柔和,溫情脈脈:
“小蝶,你曾和我說有緣終會再見,我一直深信不疑,所以……”
自言自語間,
他溫柔地伸手,輕輕撫摸着土包上的落葉,宛如當初捏了捏她的臉。
“十年來,我看過許多蝴蝶落在這裏,究竟哪一個才是你?
再或者,這一世,你又在哪個輪回……”
謝聽風雖然聲音很輕,卻并沒有故意避人。
聽力極好的李誠,聞言眼神變得有些複雜。
關于另一座衣冠冢的事情,昨夜謝觀潮也提到過。
那個名字帶蝶的女子,是當時太子李玄濟某個妾室的妹妹。
因爲其出身不高的緣故,
盡管謝聽風和對方兩情相悅,卻因門第之差而遭到家族強力反對。
謝聽風那時也認死理,非執意娶這女子作正妻,還要風風風光光地明媒正娶。
後來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
在他锲而不舍的努力下,終于爲兩人從武成皇帝那裏求來賜婚聖旨,隻差明發天下。
然後,
不出意外的,名爲朱雀門之變的意外發生了。
當日徐雲集帶人前後殺進太子府與甯王府,幾乎逢人便砍。
正如西遊記裏所寫的那樣:
有背景的妖怪都被救走了,沒背景的都給打死了。
很顯然,
名爲小蝶的那個女子,屬于沒背景的那種。
于是她便死了。
甚至連個全屍都沒留下。
其實,昨夜在待客廳裏,謝觀潮說錯了件事。
這是李誠沉思良久後推斷出近乎真相的事實——
謝聽風他當年,不是被雍王抓回長安,而是自投羅網。
這是最爲合理的解釋。
長安作爲太子根深蒂固的大本營,即使被雍王偷襲得手,情報網也不可能瞬間摧毀殆盡。
謝聽風當晚,一定在第一時間收到了消息。
他有充足的時間逃離關中,另尋他路。
畢竟謝聽風隻是性格疏狂,又并非是不懂權衡利弊的傻子。
那時他正常的想法,應當留有用之身暗中爲李玄濟報仇。
所以,
一定有個令他極端憤怒的理由,從而使他不顧理智地去找雍王拼命。
而此刻看着對方的落寞背影,
李誠知道,自己找到了那個理由。
終究還是,爲情所困呐……
他能理解謝聽風當時的怒火上頭,但卻不敢苟同。
任何喪失理智下所做出的的決定,都很難去值得肯定。
可他若是易地而處,或許也難以保持冷靜吧。
良久,
從兩處衣冠冢前轉過身的謝聽風,長長吐出了口濁氣。
他臉上重新顯露出輕松的笑意,對着幾人随口說道:
“走吧,一起去松雲院,也是好久沒和阿姐和姐夫散步了。”
說完,他步調輕松地持劍走向藏劍廬的門口。
而當真正走到了一地陽光的門檻邊上時,
畫地爲牢十年未曾離開此處的謝聽風,遙遙看向外面的綠水湖,自嘲着搖頭笑了笑。
下一刻,
他先是伸出了左腳跨過門檻,然後緊接着擡起右腳跟上了左腳。
很簡單的一個動作,他則是用了整整十年才得以做到。
仿佛跨過的不是門檻,而是心頭那道愈演愈深的疤痕。
清風徐來,拂過院内院外之人的面容。
這一刻,
院外的金院長等四品強者,一個個皆是瞪大了雙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院内的李誠也感受到了同樣的震撼,瞳孔下意識縮起,努力不讓人察覺出他的異樣。
先前謝觀潮對他說過,
謝聽風早在十八年前,便已經是六品巅峰的高手。
可你他喵的沒說,如今的謝聽風,竟是三品境界的劍道大宗師啊!
……
……
在一行人結伴朝着松雲院走去不久,
幾個謝家族老氣喘籲籲的,終于從斜對面的湖那端走到了藏劍廬外。
謝知遙一馬當先地推開大門,看到裏面人去樓空的景象,瞬間楞在當場。
他緩緩轉過身子,看向留在院外的謝府護院們,眼睛微眯地開口:
“這是怎麽回事?家主他們人呢?”
聞言的灰衣護院沖謝知遙施了一禮,不卑不亢答道:
“三老爺他和家主還有客人們,前往老家主的松雲院共進午餐……”
聽到這話,
謝知遙下意識甩了甩衣袖,有些氣喘籲籲地想再去松雲院。
而還未等他走出兩步,便聽到身後護院繼續道:
“三老爺留下吩咐,先前他已與諸位叔老爺們道過别。
此生就此别過,毋須再見,徒留傷感。”
聽到這話,其他幾位族老暗暗松了口氣,想着終于可以各回各院休息。
先前連續硬撐着一天一夜,大家這把老骨頭都快被折騰散架。
而謝知遙頓住腳步,回頭目光微沉地看向護院:
“可是老夫昨夜才趕回來,難道還不能和小三見上最後一面?”
灰衣護院見狀,神情依舊恭謹,聲音平靜:
“三老爺還說,他所想見之人皆已見到,未見之人不必強求。”
謝知遙:……
其他幾位族老聞言,帶着皺紋的臉上不由浮現幾分玩味之色。
謝聽風這話直白些翻譯過來便是:
你個老登是誰啊?和你很熟嗎?有必要見你嗎?
深知被狠狠針對的謝知遙,臉色不禁變得一陣青一陣白。
然而,
在有他人看着的情況下,他卻連無能狂怒都不敢表現出來。
……
……
爲謝聽風送行的午宴氣氛融融,好似年節時熱鬧異常的家宴。
無論主桌還是客桌,所有人都言笑晏晏,就連雙慧和尚都喝了幾杯素酒。
午飯過後,
謝聽風突然提議說,想要去廣陵江上看一看。
對于這個請求,無論謝觀潮還是謝詠絮,自是無所不允。
于是,
包括李誠在内的少數幾人,乘着馬車離開謝府,趕到了江聲濤濤的甯風渡。
如雨潤道人,雙慧和尚等外人,則暫時被安排到客房休息。
有個稍顯沉重的事實是,
等到今日過後,謝家照舊是要爲謝聽風舉行葬禮的。
而儒釋道三教都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也算是術業有專攻。
天晴後的甯風渡,一如前日李誠初來時那般熱鬧。
幾人登上準備好的豪華三層客船,沿大運河向北逆流駛去。
旌旗獵獵的甲闆之上,
幾人圍坐在一起吹着江風暢談,欣賞兩岸此起彼伏的山脈,隻覺心曠神怡。
不知不覺間,
客船在江面上駛離江都城很遠,很遠,已經進入了淮南地界。
若再沿大運河行駛個一天一夜,便可抵達氣勢巍峨的帝都,洛陽城。
隻可惜,
夕陽的餘晖已盡數傾落在船身之上。
用句詩來形容便是: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此刻立于船頭的謝聽風,手提三尺照膽劍,華服似是染血,望着江水與山巒,沉默許久。
忽地,他咧嘴笑了笑,直抒胸臆長嘯道:
“此去經年,江是江,我是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