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翠華殿。
聽到謝聽風這個人名時,皇帝眼底深處閃過一抹不自然,但卻并未表現出來。
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
而再度聽到謝聽風三字,他不禁回想起當年的明槍暗箭,刀光劍影。
這并不是段美好的回憶。
而經曆過朱雀門之變的相國們,神色不由皆微有異樣。
他們别有深意地看向站在殿中的魏英瑾,暗暗埋怨對方哪壺不開提哪壺。
相國之中排坐第三的許振,微怔了怔的同時,眸中不由浮現擔憂之色。
“謝聽風,這個名字,朕倒是有些印象……”
看起來老态盡顯的太上皇,緩緩睜開渾濁的眸子,眼神中驟然閃過一縷精光。
坐在下首處的皇帝聞言,不鹹不淡地接話道:
“謝聽風是父皇您的舊臣,十年前因病辭官而去,回鄉去休養了。”
皇帝語氣平緩,聽不出什麽情緒波動,似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哦…”太上皇意味深長地歎了聲,聲線略微提高:
“朕想起來了,他是朕欽點的兵部侍郎,當初打江山時,他可沒少出力……”
絮絮叨叨一陣後,太上皇緊接着順勢詢問:
“朕的謝愛卿最近如何了?十餘年沒見到他,倒是怪讓人想念的……”
說話間,他眼神直勾勾地望向禦階之下的大太監。
察覺到皇帝不着痕迹地微微颔首,魏英瑾随即神色恭謹答道:
“回禀太上皇,謝侍郎他多年久病未愈,眼下已是彌留之際,回天乏術。”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神情皆有變化。
身着繡有日月山川紫色官服的許振,神色依舊沉穩,可是藏于衣袖下的右手卻下意識攥成了拳頭。
聞言的太上皇先是一愣,接着眼神一黯,長歎了口氣:
“可惜了,和朕一起打天下的故人又少了一個。”
說到此處,太上皇話鋒一轉問道:
“不過方才所說的天問大陣是何物,能否救朕的謝愛卿一命?”
魏英瑾如實地搖了搖頭,言簡意赅地對在場衆人解釋了下天問大陣,随後小心翼翼道:
“根據司天監推斷,此時主陣之人,或是名滿天下的谪仙人,李誠公子。”
由儒釋道三教高人合力操控的天問大陣,既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是可以讓陣法變得更加堅韌持久。
壞處則是大陣氣機蕩漾,像個明晃晃的電燈泡似的,吸引來各方視線關注。
聽到李誠的名字時,在場衆人的反應比方才更爲強烈。
皇貴妃曹氏美眸含霧,眼神中帶着恰到好處的心疼與思念。
面無表情的太子李啓辰,眼底深處忽地閃過幾絲陰霾。
高坐在玉榻上的太上皇咧了咧嘴角,忽地笑道:
“老三家那孩子是吧,當初他的名字,還是朕給他取的。
快說說,朕的皇孫給謝愛卿寫了什麽?”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太上皇說話之時,在‘皇孫’兩字上加重了音調。
站在魏英瑾身後的白衣術士聞言,連忙當場吟誦出第一首詩。
當聽到‘負盡狂名十五年’時,
太上皇眼神黯然,連連直呼可惜,随即若有深意歎道:
“是朕辜負了謝愛卿啊……”
大多數相國們神色間流露對谪仙人才高八鬥的贊賞。
唯有低着頭的許振,眼中包含着難以抑制的悲涼之色。
一陣短暫的沉默間,
白衣術士眸中有異光閃過,緊接着沉聲說道:
“監中傳來消息,已确認主陣之人便是李誠公子,并且其又接着寫下一首絕筆詩。”
抑揚頓挫地複誦完整首絕筆詩後,白衣術士暗暗有些激動道:
“根據監正大人的判斷,上蒼…給出了回應。”
話音落地,
在場衆人或多或少皆顯露出幾分驚詫。
而皇帝和太上皇聞言,則皆是不知何故地悄然勾了勾唇角。
笑容各具深意。
……
……
綠水湖邊。
氣貫長虹的濃郁氣柱自九天垂落人間,源源不斷傾瀉于藏劍廬的閣樓之内。
這般天地異象,讓整座江都城的百姓都不禁側目而視。
伴随氣運之柱降臨,
厚厚的雲層滌蕩開來,随即顯現出萬裏無雲的湛藍天空。
感受到驟然灑落的陽光,李誠情不自禁伸手遮在眼前,卻同時不由咧嘴笑了笑。
終究,他還是成功了。
十幾息後,
從天而降的氣柱悄然消散,未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迹,仿佛剛才不過是衆人的錯覺。
見狀,
謝詠絮先是近身上前,伸手搭在李誠的手腕上,确認對方并未受到内傷後,對其抱歉一笑。
接着她旋即如一陣風似的騰身而起,淩波微步,白衣缥缈徑直飛渡而過湖面。
同時,白夜身形如鬼魅般出現在李誠身後,
還未等李誠說些什麽,對方便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隻手則搭在白夢顔的肩頭。
下一瞬,
驚夢劍化作一道流光,載着三人朝湖面對角處而去。
真禦劍飛行。
呈三角形相對而立的金院長三人,于此時默不作聲地對視一眼。
維持天問大陣極度耗費真氣不假,
可三人皆是儒釋道三宗的通玄境強者,體内真氣尚未枯竭,仍留有餘力。
不過一兩息後,
伴随噌噌噌三道破空聲,
三人争先搶後地如炮彈般從原地躍起,有模有樣地踏湖追去。
剩下的刁長老,陳伯,以及兩名謝家供奉,兩人一組,一左一右架着謝觀潮和謝景之追了上去。
不過眨眼之間,場間便少了十幾人。
位置靠近湖邊的謝知遙,看着前方漸漸模糊的幾道身影,旋即一把拉住身邊的黑衣護衛,語氣着急:
“快些帶老夫過去。”
護衛聞言點了點頭,連忙擡手指向蜿蜒曲折的回廊入口:
“叔老爺這邊請,屬下給您帶路。”
“……,我會不知道去藏劍廬怎麽走嗎?”
壓制住心中怒火,謝知遙指了指湖面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聲線微冷:
“老夫讓你和他們幾個一樣,帶老夫直接飛過去。”
“啊這…”護衛聞言,臉色一變,接着神情略顯窘迫回答:
“還請叔老爺恕罪,屬下不過八品修爲,以這綠水湖面的寬度,非四品強者無法橫渡。”
謝知遙:……
他很想原地大喊一句,還有能喘氣的四品沒有。
可事實上,
以謝知遙在府裏地位而言,别說四品通玄境強者,他就是想指使六品高手都挺費勁。
深吸了口氣,他強忍住不罵罵咧咧往長廊走去。
他奶奶滴,不就是會水上漂嗎,神奇什麽啊。
真是一點都不懂得尊老,一個個的都不知道等一等老人家。
……
……
幾個呼吸間,
李誠便從上空仗劍飛過百丈寬的水面。
帶着水汽的涼風呼呼撲面而來,讓他久違地感受到了速度與激情。
有種前世黃袍加身時,争分奪秒加速騎着電驢,唯恐配送超時的那種刺激感。
遺憾的是,
這股興奮勁剛開始便戛然而止。
白夜充分貫徹了三秒真男人的原則,一個急刹車便帶着兩人從驚夢劍跳到了地面上。
這又使得李誠久違地體會到暈車的感覺。
連續呼吸了幾大口新鮮空氣,他才穩住腳步,發現自己正處在湖邊的那塊劍形巨石旁。
而動用修爲才并未暈眩的白夢顔,見狀眨了眨睫毛,充滿關切之色地輕拍着師兄後背。
沖着對方笑了笑,李誠微微搖頭表示沒事。
由此看來,
即使身爲一品劍神,白夜也不是個合格的老司機,開車技術還不夠到位。
收起心中腹诽,
他四下張望了眼,看到了身後漸漸由小變大,從湖面筆直飛來的幾道人影。
李誠不禁擔心對方也非技術娴熟的老司機,萬一沒刹住車造成車禍就尴尬了。
于是,
他忍住還未緩過勁的不适感,牽起小師妹的玉手,快步朝着先他們一步的白夜夫婦走去。
當兩人腳步匆忙地進入藏劍廬的院内時,
李誠第一眼便看到,地面上大大小小的七星燈皆已熄滅。
包括最中央那盞象征紫徽星的銅燈。
此刻,
白夜與謝詠絮并肩站在門外,眼神平靜又暗含激動之色地看向小樓。
見到閨女和李誠走了進來,謝詠絮稍稍偏過頭,聲音感激地開口:
“謝謝你阿誠,若非你拼命受傷寫下這兩首詩,聽風他現在已經離開了人世。”
“沒關系伯母,能讓伱們和叔父再見一面,是顔顔的心願,當然,同樣也是我的心願……”
說話時,他擡起依舊血淋淋的雙手,輕笑道:
“至于這也隻是皮外傷,看着吓人,但剛才經過伯父的真氣滋潤,已經感覺不到疼痛。”
謝詠絮聞言,眼眸中感動之色更甚:
“阿誠你不必謙虛,這份恩情伯母記在了心裏。
若你不介意,從此我就當多了個兒子……”
聽到這話,
李誠表面上微微一笑,将寵辱不驚,風輕雲淡展現地淋漓盡緻。
可他心底卻不由感到一陣狂喜。
謝詠絮身爲當世唯一的女劍仙,想給她當兒子之人,隻怕能從東海之濱排到西北沙漠。
另外,
既然認了謝詠絮當幹娘,那他總不能還管白夜叫伯父。
從此他就得改口叫義父!
換而言之,
這是件買一送一的大好事。
背靠兩位陸地神仙,在整座江湖基本都可以橫着走。
以他通過小師妹對謝詠絮的了解,
他知道對方性格直爽,所說的并非客套話,而是經過深思熟練的肺腑之言。
于是,
李誠稍稍沉思了下,接着神色溫潤如玉地認真回應:
“承蒙伯母厚愛,其實我初見您之時,便覺得伯母您格外親切。
您若不棄,誠願拜爲義母。”
說罷,他動作标準地一揖到地,深深行了一禮。
謝詠絮見狀,連忙上前攙扶李誠起來,同時溫聲答應:
“好孩子,快些起來。
等聽風的事情結束,我和你義父會向整座江湖廣而告之。”
李誠直起身後微笑點了點頭,正要說些什麽,卻聽耳畔忽然傳來一道笑吟吟的聲音:
“恭喜阿姐,今日認下了個幹兒子,那豈不是說我又多了個大外甥?”
來人說話聲音不大不小,但卻中氣十足,清晰可聞。
聞聲的一瞬,
背對着樓門的謝詠絮,身形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而白夜與李誠則不約而同朝緊閉着的檀色屋門看去。
下一刻,
伴随嘎吱一聲,兩扇一人多高的木門被緩緩拉開。
面容俊逸,身着一襲華貴銀色長衫的男人跨過門檻,神采飛揚地走進院中。
對方劍眉入鬓,身形勻稱修長,五官輪廓分明而深邃。
而其微微勾起的嘴唇,則帶有幾分輕狂不羁。
看到對方的瞬間,李誠不禁微楞在當場。
他很确定,眼前之人就是小師妹的舅父,謝聽風。
隻是和昨晚在病榻上狀若骷髅的狀态對比,
此刻的謝聽風不能說一模一樣吧,簡直就是毫不相幹。
從外表看完全就是兩個人。
察覺到幹兒子微凝的目光,
謝詠絮連忙轉過身,目光觸及風流倜傥的謝聽風時,一時間竟恍然隔世。
仿佛漫長的時光彈指一揮,好似回到了二十年前。
站在她面前的,依舊是那個年少輕狂到不知天高地厚,鮮衣怒馬的謝三少爺。
不光是她,
微眯起雙眼打量着對方的白夜,也有種類似之感。
像是重回到當初在山上練劍的枯燥日子。
“阿姐,姐夫,許久不見。”
聲線慵懶的嗓音,将兩人從過往的記憶裏拉回。
回過神的謝詠絮,雙眸死死盯着眼前的美男子。
下一刻,
她如幻電般站到幼弟身前,控制住力道一拳砸向對方的肩頭:
“不是和你說過,讓你好好活着嗎,你怎麽,你怎麽……”
說話間,
情緒極度激動之下,她不由自主地微紅了眼眶。
在後面看到姐弟相擁感人景象的李誠,眼中則閃過一抹淡淡的詫異。
他看得出,
謝詠絮伸手之時,拳頭上還是夾雜了微乎其微的真氣。
若是身無修爲的普通人挨了這一拳,至少得打了個趔趄。
可謝聽風卻不動如鍾地立在原地,絲毫不受影響。
這說明,對方似乎也恢複了修爲。
仿佛爲了印證李誠心中所想,
在與長姐簡單叙舊了幾句後,謝聽風深深看了眼柳樹下的衣冠冢,随後聲線微沉輕吐兩字:
“劍起。”
于此同時,
守在院外的謝觀潮等人,不由齊齊向後看去。
因爲,湖邊的那座劍形巨石,忽地開始嗡嗡震顫作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