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籠罩内。
右手手掌已是鮮血淋漓的少年郎,墨發無風而起。
而他冷然又桀骜不羁的聲音,從光柱中向外擴散,清晰傳入在場衆人耳畔。
謝詠絮神色木然地擡眸,鳳眸又燃起微弱的期冀。
緊緊摟着妻子的白夜,此刻凝望身形傲然的李誠,面色不禁微有動容。
即使對方毫無修爲,卻盡顯誰與争鋒的無雙氣勢。
由于天問大陣進行到了尾聲,
三層樓高的神獸虛化成與人等高,漫天花雨也變得零零散散。
這種情形下,
無需白夢顔幫忙,即使李誠不動用修爲,也能握住餘下的半截朱砂筆。
制止住小師妹想幫忙的舉動,李誠有些踉踉跄跄地,像醉酒之人連筆書寫出了第一句詩:
「一日兼他兩日狂」
看到此句的金院長,瞳孔微微放大,感慨于開篇便盡顯的清狂之意。
和前一首相比,眼下這詩更加通俗易懂,返璞歸真。
甚至即使初入學的蒙童,也能讀懂這是何意。
在遠處面露悲切的謝知遙,看到這一幕,心中不由冷冷嗤笑。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他承認谪仙人才高八鬥,短短時間内,便能寫出‘負盡狂名十五年’這種可流傳千古的詩句。
但這又能如何?
終歸還是不能得到天道的承認。
在他眼裏,李誠此刻所做的,僅僅隻是不甘心的絕地掙紮罷了。
斷然沒有翻盤的可能。
在謝知遙眼底微嘲的視線裏,李誠咬緊牙關,提筆寫下了第二句:
「已過三萬六千場」
連起來前一句,意思是人生百年,他性格張狂所以一日當做兩日來過,已經過完了一輩子。
這兩句用在謝聽風身上,并不算特别貼切。
若寫作‘一日兼他三日狂’更加合适,可如此又多了幾分刻意,語句也不通順。
不過換一種角度想,
除了陸地神仙之外,常人又有幾個能安然無恙地活到百歲?
大多數人往往剛過古稀之年便會無疾而終。
如此說來,眼下年近不惑的謝聽風,倒也符合‘一日兼他兩日狂’的說法。
最爲重要的是,
李誠先前便已朗聲開口,此詩名爲絕筆詩。
既爲絕筆,權當是臨終時的慷慨悲歌,無須在細節上東挑西揀。
當李誠寫完第二句詩時,
從天而降的光柱隐隐變得不穩,仿佛不停被風拍打的玻璃,已有蛛網似的裂紋浮現。
看到此景,
白夜輕輕松開擁着妻子的左手,踏前一步,同時伸出右手握向虛空。
下一刻,
一柄通體泛着寒光的銀色長劍破空而來,帶着耀眼的劍芒,筆直撞入白夜掌心。
當遙遙看到镌刻在劍身的幽紫紋路時,
在場無論通玄境或明黃境的修行者們,眼神之中皆不由流露出渴求之色。
他們無比清楚,這柄銀白長劍在過往六百年時光的聲名赫赫。
劍名驚夢。
江湖百器榜中劍榜排名第五的聖劍,劍宗鎮門之寶,也是劍宗曆代宗主的信物。
還未等湖邊的修行者們倒吸一口冷氣,
點點寒芒,眨眼之間便布滿劍身,散發出猶如星光般清冷的光亮。
于此同時,
體力嚴重不支的李誠改用雙手執筆,卻始終未曾彎下脊梁,無比艱難的,落筆如煙寫下全詩後半篇:
「他年新識如相問,隻當漂流在……」
書寫到‘在’字時,李誠頭頂天空驟然生出隆隆巨響。
身爲儒門嫡系傳人,他心中明白緣何如此。
這代表着,天問大陣的運載已經達到了極限,無力再支撐片刻。
甚至若非有儒釋道三教強者合力維持,恐怕大陣早已崩潰。
此刻出現雷聲陣陣的異象,便是來自天道意志的警告。
若他們再不立即收手關閉天門,就必須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
可眼下的情形,相當于已經拜了九十九下,就差那最後一下。
不管此刻控陣的三人是否信任李誠,
出于沉沒成本的考慮,他們也會硬着頭皮再堅持一下。
而不知是體内的劍蘊起了作用,還是他心底真的不甘就此服輸。
在此一瞬,
李誠忽地産生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徐徐落筆寫下了最後的「異鄉」兩字。
恰好用盡了最後一點朱砂筆,留下了滿地混着鮮血的晶瑩粉末。
恍惚間,他不由咧了咧嘴角,露出幾分笑意。
和那首少年行相同,這首絕筆詩依舊是以一個‘鄉’字結尾。
隻能說,這是冥冥中的一個巧合。
所謂心安處即是吾鄉。
心若不安,似謝聽風這般在故鄉畫地爲牢十年,何嘗不是種更深的折磨。
字體鮮紅的草書絕筆詩,悄然在将破碎的光柱内浮浮沉沉:
一日兼他兩日狂,已過三萬六千場。
他年新識如相問,隻當漂流在異鄉。
滿意地打量了眼身前漂浮的詩句,
長長松了口氣的李誠,陡然間站立不穩,随即直直向後倒去。
而在此刻,
視線全然凝聚在其身上的白夢顔,連忙伸出纖細白嫩的藕臂,環在了李誠的腰腹處。
看着師兄雙手鮮血汨汨的模樣,少女俏臉之上寫滿了心疼,桃花眸間的水霧開始彌漫。
像是下一刻就要啪嗒啪嗒地滴落眼淚。
見狀,李誠語氣虛弱地微笑說道:
“不許哭,哭花臉顔顔就不好看了。”
“嗷。”少女輕輕點了點頭,順從着努力不讓淚珠從眼眶逃離。
就在兩人輕聲說話之時,
烏雲中的隆隆雷霆由虛轉實,瞬間轟鳴,從缺口處如遊龍般傾瀉降落。
藍白的雷光降臨之際,通向天門的光柱頃刻破碎,發出噼裏啪啦的玻璃炸裂聲音。
此時以朱砂筆寫就的詩句,亦是被儒釋道三名強者合力沿尚未破碎的光柱推向天空。
而當化作一點紅光的絕筆詩,将要與如海嘯般的閃電迎面相撞的時刻。
從始至終在旁保持沉默,無聲充當看客的白夜驟然間動了。
銀白的驚夢劍劃破長空,被白夜信手揮出一道不亞于雷霆之勢的奪目劍氣。
從上蒼降落的雷擊代表着天道意志。
面對帶有毀滅氣息的雷電,
躲在湖邊的謝氏族人們,皆是瑟瑟發抖,渾然生出一種無力感,唯恐波及到自身。
可白夜卻反其道而行之,蠻不在乎地向着雷光,揮出蓄勢待發的一劍。
這是天上與人間的較量。
不及眨眼之間,
劍氣破空如流星直沖雲霄而去,搶在紅光之前狠狠撕裂開萬鈞雷霆。
一道比先前還刺眼許多的白光驟然炸裂。
躺在少女懷裏的李誠,不禁眯起了雙眼,下意識猛然偏過頭去。
而他的鼻尖,好似不經意觸碰到了什麽……
……
……
稷下學宮。
站在高樓窗邊的葉立言微微一愣,緊接着下意識追問:
“老師,什麽不夠,還有這句‘負盡狂名十五年’爲何意?”
不動聲色淡淡瞥了眼表情微變的大弟子,聖公甯極不由在心中微歎。
他這大弟子品行高潔,待人以誠,可就是有些注重虛名。
不過金無足赤,人無完人。
想到這個道理的甯極,目光依舊向南而望,語氣帶有幾許贊賞:
“江南之地,有人以此詩開啓天問大陣,可惜差了一線。”
“老師,弟子才疏學淺,未曾聞言這句,莫非此詩是……”
“嗯,”輕輕應了聲,甯極眼神有些複雜,聲音平淡:
“應當是一首剛問世的新詩,如此水準,不知是哪位才俊所作。”
聽到這話,在旁長身而立的葉立言一時沉默不語。
身處江南之地,又能寫出如此名句之人,數來數去不過也就那麽幾個。
名滿天下的谪仙人當然首屈一指。
此外,
剩下的那幾人之中,還有三四個高度疑似李誠的馬甲小号。
念及此,葉立言頓時感到有些鴨梨山大。
師徒兩人雙雙沉默片刻。
蓦然間,
一抹充滿難以言喻的輕笑,于甯極唇角處慢慢勾起,帶着有趣之色:
“天日昭昭,日月可鑒,東南李誠,代書絕筆詩,呵呵……”
說着,他唇邊笑意更甚,卻讓人捉摸不透這笑容背後的含義。
“天日昭昭這四字我很喜歡,你師弟不愧谪仙人之名,就連爲師也難望其項背。”
葉立言:……
果然,寫詩之人就是李誠師弟。
他内心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意外,好像理所應當便該如此。
若老師提及他人,他一定會據理力争地反駁,指出老師所言過于謙虛。
但面對才高八鬥的谪仙人,身爲儒門首徒的葉立言,心底也不由生出種氣餒感。
而甯極接着沉吟出整首絕筆詩,意猶未盡地輕聲感慨:
“這兩首詩注定揚名天下,能得如此饋贈,不知那狂士是否死而無憾。”
敏銳察覺到了什麽,葉立言眉眼低垂,輕聲問道:
“老師您…莫非認識這詩中所寫之人?”
“有過幾面之緣。”甯極的聲音很坦誠,聽不出分毫異樣。
暗暗思索了下,葉立言緊接着面帶好奇之色追問:
“老師,算上這首絕筆詩,李誠師弟他…成功了嗎?”
負手而立眺望南面的甯極,聞言隻是微笑着,并未立即答話。
……
……
帝都,長安。
作爲天下間數一數二的雄城,城内人口約百萬之多。
整座城池呈長方形坐落在關中平原,東西略長,南北略短。
一條五十丈寬的主道自南至北幾乎貫穿整座長安城。
此道名爲朱雀大街,又稱作天街。
天街北端盡頭,便是大晉皇城的南城門,朱雀門。
隻是今上登基後,朱雀門便被改名叫承天門,但大多數長安百姓仍以舊名相稱。
從朱雀門進入皇城後,便是壯麗巍峨的三大宮殿群——
長樂宮,未央宮,大明宮。
依照前魏及更爲久遠的朝代規矩來說,
這三大宮殿分别爲太後,皇帝,皇後三人的居所。
不過本朝自有國情在此。
自從皇後去年病逝,景雲皇帝便冊立曹氏爲皇貴妃,總攝六宮,成爲實際上的後宮之主。
平日除了早朝外,皇帝通常便與皇貴妃一同待在大明宮内。
而景雲皇帝母親早逝,長樂宮則被他下旨改造成養老院,專爲太上皇他老人家服務。
主打的就是一個孝口常開,爆孝如雷,非常好孝。
此時長樂宮的翠華殿内,
數十名姿容姣好的宮女們低頭侍立,空氣裏彌漫着尴尬的氣氛。
高坐在紫杉玉榻之上的,是衣着華服,昏昏欲睡的太上皇。
而坐在下首之處,
則是身穿盤領窄袖龍袍的景雲皇帝,和在他身邊額妝花钿,顧盼生輝的皇貴妃。
再下方則是正襟危坐的太子和三位親王,以及與其對坐的七位相國。
在座之人位高權重,皆是大晉朝最爲尊貴之人。
他們齊聚在此自然不是吃飽了沒事幹,而是專程陪着皇帝來看望太上皇。
自夫子驅逐魔族的千年以來,
不管暗中如何,至少在明面上,曆朝曆代皆是以仁孝治國。
大晉朝自然也不例外。
隻不過景雲皇帝來到翠華殿後,與親爹隻說了幾句話。
刨除那些繁瑣的空話套話,具體内容如下:
“爹,你最近身體如何?”
“還行。”
“爹,你吃了嗎?”
“吃了。”
“爹,伱昨晚睡得咋樣?”
“不錯。”
以上,沒了。
在場明眼之人皆看得出,這對父子倆正互相在較着勁。
但這兩人,
一位是大晉的皇帝,另一位是太上皇,都是他們的君父,不是爲人臣者能夠議論的。
于是,
下方的太子王爺相國們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齊齊低頭數着螞蟻。
反正隻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時間一點一滴地悄然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甯靜至極的環境被匆匆腳步聲打碎。
大太監魏英瑾領着一名白衣術士進入殿内,獨獨對皇帝行了一禮:
“陛下,司天監有事禀報。”
皇帝聞言,心中知曉魏英瑾極懂分寸,于是聲線和藹地開口吩咐:
“但說無妨,此處沒有外人。”
大太監低頭對身後的白衣術士使了個眼色,對方連忙會意地恭謹開口:
“啓禀陛下,有人在江都,爲謝聽風開啓了天問大陣。”
此言一出,
整座翠華殿陷入了詭異的沉寂之中。
……
……
江都謝府,綠水湖邊。
電閃雷鳴後的天色陰沉到有些可怕。
此刻的天問大陣已經結束。
無論是神獸虛影,還是七色花瓣異象,皆全然消失無蹤。
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隻有處于陣法中心的朱紅木台,受到氣機震蕩碎成了滿地齑粉,方能證明發生過什麽。
陣外,手持驚夢劍的白夜神情微沉。
他能感受到,藏劍廬内的破軍銅燈已然熄滅,隻剩最後一盞紫徽燈半明半滅着。
李誠從少女懷中強撐着站起,再度神情傲然地仰望天空。
下一刻,
猝不及防間,漫天雲層驟然随風散開。
一道肉眼可見的氣柱從天而降,直直砸向與湖面相對的另一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