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去了,應該會比往年到的稍晚一些。”
桂花釀乃長安的特有飲品,不像酒而勝似酒。
入口綿甜粘稠,回味有淡淡桂花香氣,适宜各類人群。
通常自丹桂飄香的中秋開始釀制,于入冬前的深秋會上市第一批。
沉默片刻,婦人下意識掖了掖衣角,猶豫了下後,輕聲出言提醒:
“夫君,今年…是景雲十年了。”
“噢。”
向前推手扭動了下酸楚的手腕,許振狀若毫無察覺地應了聲。
仍立于原處的婦人,看着許振老神在在的表情,下定決心問道:
“那明年,還用不用往江都送桂花釀?”
聽到此言,許振活動手腕的動作一頓,眼神不禁一凝。
短暫地沉默了會兒,
許振擡眸與陰影裏的夫人對視,聲線祥和地回道:
“明年的事情,等到了那時再說。”
“哼,”婦人薄嗔一聲,下意識想反駁什麽,卻又強忍住沒說出來。
她努力在内心說服自己,要顧及一品诰命夫人的體面。
甩了下粗麻衣袖,她轉身走到近在咫尺的半掩門邊,一隻腳已經跨過了門檻。
可是,她蓦然間發現,自己另外一隻腳無論如何也跨不過去。
俗話說的好,
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
去他的诰命夫人體面,這裏又沒外人,她又裝給誰看?
如是想着,
婦人默默退回了書房之内,同時将木門順手合上。
看到自家夫人去而複返地轉身,鳳眸閃爍銳利之色,剛要提筆的許振頓時一愣。
緊接着,他像受到膝跳反射般連忙說道:
“夫人,你要冷靜,不可白日宣…不對,就算夜裏也不能宣……”
“姓許的!”出言打斷了對方,婦人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案前,冷冷道:
“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體會不到操持家務的難處……”
說着,她伸手指了指桌上微弱的油燈,面含委屈之色:
“堂堂大晉相國,大半夜隻舍得放這麽點燈油,連半錢銀子都用不上。
可每年往江都送的桂花釀,一壇就要十兩銀子,還沒算來回的人吃馬嚼。
請相國大人給賤妾個明确回答,即使這樣,明年還要往江都送酒嗎?”
一錢銀子約等于100文銅闆,一兩銀子則約爲1000文錢。
見夫人處于發飙邊緣,許言一時避開對方鋒利的視線,嗫嚅着道:
“那個,夫人你也知道,從前爲夫喝了聽風賢弟的一壇桂花釀。
當時借着酒勁,我便答應往後的十年,每年都還他一壇。
我許振堂堂大丈夫,總不能言而無信吧。”
“姓許的,伱不許偷換概念。”婦人聞言,銀牙暗咬,聲音微怒:
“這十年裏,你每年派人往江都送桂花釀,妾身可曾說過一個不字?可有過半句埋怨?”
“……,不曾。”
“那妾身再問你,自陛下登基以來,你可曾收過謝聽風一星半點的東西?
哪怕是對方托人帶來的一句問候都行。”
“咳咳,”捂嘴咳嗽了兩聲,許振摸了摸颔下短須,故作鎮定道:
“我與聽風賢弟,乃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隻要互相心有挂念,這些形式上的東西并不重……”
‘要’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婦人微諷的聲音打斷:
“這隻是夫君你一廂情願罷了。
早在當初你入仕雍王府的那刻起,謝聽風便和你恩斷義絕,再無回旋餘地。”
許振:……
見夫君聞言後沉默不語,婦人眉頭輕皺,咬了咬唇道:
“你怎麽不說話了,莫非是妾身說的不對?”
面對緊緊相逼的妻子,許振擰了擰眉心,擡頭無奈道:
“夫人你要是這麽想,那我也沒有辦法。”
婦人:……
不知何故,對方簡單的一句回答,卻讓她自血脈裏感受到了不适。
于是,
不知怎的悲從中來的婦人,啪嗒啪嗒開始抹起了眼淚:
“妾身隻是不想你熱臉去貼謝聽風的冷屁股,完全出自一片好心。
沒想到你竟如此看待妾身,還不如,還不如讓妾身找個繩子……”
搞不懂對方爲何突然落淚的許振,有些懵逼地僵坐在太師椅上。
不管哪個時代,
當女人意識到自己理屈詞窮時,多半便會覺醒種族天賦技能——
一哭二鬧三上悠…吊。
但很快,
他連忙起身繞開書案,走到妻子身旁,伸出有力的手掌搭在對方顫抖的雙肩上:
“是爲夫錯了,誤解了夫人的一片好心,爲夫向你道歉……”
說完,見妻子還在垂淚不已,許振不由下意識地四下瞅了瞅。
緊接着,他硬着頭皮貼在對方耳垂旁邊,柔聲出言道:
“燕子,沒有你我可怎麽活,你就原諒爲夫吧。”
燕子是許振夫人的芳名。
而其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稱呼過對方。
婦人聽到燕子二字時,臉色蓦地一紅,背過身擦了下淚水,細若蚊呐道:
“既然相國大人要道歉,就讓妾身,看看你的誠意夠不夠大。”
說罷,也沒管許振聽沒聽懂,婦人便捂臉小跑出了書房。
望着面前敞開的木門,還有妻子一溜煙就消失了的背影,許振不免感到有些力不從心。
看來,今晚或許是個不眠之夜。
念及此,許振轉頭眺望書房外的皎皎明月,心中不免一歎:
賢弟啊賢弟,爲兄今晚這一劫都是因你而起。
萬望你在江都保重好身體,來日方長,勿負爲兄的牽挂。
……
……
冰冷的暴雨無情拍打在泥濘的官道之上。
眼下已是深夜,距離天亮隻剩下不到兩個時辰。
按理說,
此時下着大雨的官道上應該沒什麽人,即使着急趕路的旅人也該就近找地方躲雨。
但離江都城西三百裏的野外驿站,此刻卻是燈火通明。
數十名肌肉虬結的黑衣勁裝壯漢,如松般站立在大堂各處。
人到中年的驿丞,臉上帶着小心翼翼的笑,低着腰陪在一個年輕人身旁。
年輕人姓謝,單名一個特字,是謝觀潮的兒子,不過卻是庶子。
作爲天下大大小小世家表率的門閥,對于嫡庶之别看待得極重。
除非展現出朱照那般逆天的修爲天賦,或者李誠那樣舉世無雙的才華。
否則庶子的地位,永遠會比嫡子差一大截。
正因如此,
作爲嫡長子的謝景之安然待在祖宅,陪在父親身邊送三叔最後一程。
而他謝特,則早早就被打發到這處,隻有野豬呲牙的不毛之地等人。
不過這樁苦差事在他眼裏,卻是一樁美差。
作爲丹陽謝氏的庶子,他很清楚自己與謝景之的差距非自身可改變。
若想擡高自己在府裏的地位,最快捷也是最有效的辦法,便是借助外力。
更具體些說,是借助外人的力量。
正當他暗暗思索之際,
有什麽聲音混合着嘩啦啦的雨聲,傳入了他耳中。
仔細地辨别了片刻,他很确定這是哒哒的馬蹄聲。
下一刻,
他拿起身旁早就備好的結實大傘沖出驿站外,帶領勁裝大肌霸們,恭敬守在一旁。
不多時,
馬蹄聲由遠及近從暗沉的夜色裏傳來,逐漸變得清晰,最終化作雷奔的無雙氣勢。
借着驿站臨時安裝的一排防風燈籠,謝特微眯着眼睛,看清了馬上爲首的三人。
一襲華貴紫衣,頭戴鬥笠,身後背負三尺長劍的中年劍客。
對方雖胡子拉碴,但五官卻很立體,如刀刻斧鑿般精緻,依稀可見年少時的無雙風采。
與中年劍客相鄰的,則是一名将長發紮起的白衣帶劍女子。
判斷不出具體歲數,但看起來很年輕,身手矯健,英姿飒爽,一看便是女中豪傑。
而和并行着的兩人錯開了大半個身位,則是一個身披缁色袈裟,慈眉善目的秃…秃頭和尚。
對方在禅宗的身份應當不低,但對謝特來說卻并不重要。
片刻後,
唏律律的嘶鳴聲響徹在雨夜,遒勁有力的烈馬駐足原地,昂首揚蹄。
靠得很近的謝特敏銳發現,看似精神還不錯的高頭大馬,嘴邊已出現了大量白沫。
果不其然,
在三人翻身下馬後,幾匹駿馬便先後轟然倒在了滿地的泥水中。
對此置若罔聞的謝特,連忙殷勤撐傘迎上三人,從懷中取出了火漆燙蠟的密封信筒:
“姑丈,姑母,這位大師,晚輩謝特,家父謝觀潮,特奉命在此迎接。”
他微低着腦袋,雙手将信筒交給了紫衣男人身前,說話聲很恭敬:
“一刻鍾前晚輩收到消息,谪仙人請道門的雨潤真人出手,爲叔父點亮了七星燈。
叔父的情況暫時穩定下來,姑丈與姑母一路風餐露宿,不妨在此稍作休息再出發如何?”
聞聲的同時,紫衣男人随手擰開信筒,攤平後一目十行地掃視而過。
輕放下手裏被雨打濕了數點的信紙,白夜擡起深邃的眼眸,平靜無波地看向謝特:
“休息就不必了,将備好的快馬牽來便好。”
對方的聲音略微疲憊,卻掩飾不住常年身居高位的氣場。
本想再堅持下己見的謝特,聽到這話,不由自主地謙遜回複:
“是,侄兒謹遵姑丈吩咐。”
說罷,他連忙回頭看向身後的大肌霸們,用眼神示意了對方。
緊接着,
他從屬下手裏接過兩件以絹絲制成的水銀色輕便雨衣,一看便是價值不菲的樣子:
“姑丈,姑母,兩位風塵仆仆地冒雨前來,這是侄兒的一點心意。
畢竟離江都還有數百裏,夜裏濕寒,還請兩位長輩務必收下。”
謝特自覺這話說的很體面,送的東西也再合适不過。
簡單說便是,
高端大氣上檔次,低調奢華有内涵。
不動聲色地瞥了眼披風造型的華麗雨衣,
白夜眼底暗暗閃過一抹古怪,但卻什麽都沒說。
在旁氣質高冷飒爽的謝詠絮聞言,則不加掩飾地輕皺了皺柳眉:
“心意我和夫君領了,但這兩件雨衣還是留着孝敬你父母吧。”
聽到聲音冷淡的回答,謝特不禁頓時怔在原地,想不通哪裏出了差錯。
而在幾人說話間,
枕戈待旦許久的駿馬被牽了過來,勁裝大漢們神情恭謹地把馬鞭分别遞到三人手邊。
對于幾乎整座江湖而言,
陸地神仙都是遙不可及,處于九天之上的存在。
而現在,竟有兩位陸地神仙出現在尋常修士面前。
他們又怎會不感到誠惶誠恐。
緊了緊入手粗粝的缰繩,
無聲地瞥了眼對面有些不知所措的謝特,白夜于内心輕笑一聲,同時快速地翻身上馬。
待到一身白衣的謝詠絮先行後,他才策馬揚鞭,打馬跟上了對方。
而一直滿面慈悲的老和尚,默然無聲地上馬緊随在兩人身後。
哒哒的馬蹄聲踏雨而去,漸行漸遠,最終徹底消失于遠方的漆黑之中。
防風燈籠下的謝特撐傘而立,目光癡癡地望着遠處的官道,良久不言。
不知過了多久,
被雨打濕了發絲的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轉身,面朝着準備齊全的驿站緩步走去。
隻不過,此刻滿桌的豐盛筵席,已然變得微冷。
驿站外淋雨護衛的大肌霸們,看到少主進了樓裏後,不由竊竊私語起來:
“先前那對男女,就是傳說中的陸地神仙?”
“嗯,應該便是劍宗的白宗主夫婦,總該不會是那個光頭。”
“可是,他們看上去真的很普通。”
“你懂個錘子,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但他們爲什麽會騎馬?不都說陸地神仙像鳥一樣會飛嗎?”
“嗯…或許我們看到并非真的馬,而是以鬥之真氣所化。”
“……,呵,我信你個鬼。”
……
……
下着大雨的空曠官道上,随馬蹄踏落刮起了一陣勁風。
三匹駿馬皆爲百裏挑一的上等馬,沖刺下的速度并不比藍天白雲的寶馬慢到哪裏。
按理說,
頂着風雨騎在馬上之人,應當戰戰兢兢,唯恐一個不小心墜落不起。
可馬背上的白夜此刻卻安然若素,神情平靜地宛若在自家花園散步。
由此觀之,
其人已經達到了,眼中有馬,心中無馬的随心所欲駕馭水平。
似乎因爲聽到點亮天燈的好消息,
一路上始終沉默寡言的白夜,此時難得以真氣向謝詠絮傳音:
“師妹,你那幾個侄子有點意思,竟都準備了雨衣當禮物,關鍵還都一模一樣。”
從蜀中跋山涉水一路向東,
在進入江左地界後,在幾處驿站迎接他們的,俱都是謝觀潮的庶子。
神情有些患得患失的謝詠絮聞言,并未接話,而是另外傳音道:
“師兄你說,我們…能見到小風最後一面嗎?”
(本章完)